“兄长找我何事？”孙静见孙坚盯着书案上的两封帛书怔怔出神，轻声问道。
孙坚回过神来，对孙静苦笑摇头，道：“你自己看。”
孙静取两封帛书看了，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两封信一封来自于骠骑将军张胤，一封来自于后将军袁术，所说事情迥然不同，却又有些关联。
孙静道：“兄长是担心周昂，还是刘表？”
“二者皆不足虑，只是……”孙坚悲然叹道，“为救社稷，群雄同举义兵，今董贼垂破，西逃关中，正是天赐良机，奈何内斗若此乎？”语罢双目含泪，表情落寞。
孙静知道孙坚心中失望，也不住摇头，道：“与兄长同志者，天下恐怕仅只骠骑将军一人矣！”
见孙坚沉默不语，孙静又道：“骠骑将军所说周昂欲攻豫州，兄长还需要早做准备，攻取襄阳是后将军之命，虽不得不为，然而为此失了老家就太不值得了。”
袁术的信中说刘表派黄祖领兵出樊城，要孙坚不必在意，那黄祖是江夏安陆黄氏族人，经文学的好，领兵却不行。而张胤信中所说其实是两件事，一是约定明春入关中二次讨董，二是透露了一个消息，袁绍刚刚承制表九江太守、会稽人周昂为豫州刺史。
袁绍这个做法其实很毒辣。要知道虽然孙坚依附在袁术门下，但他的豫州刺史职位却是张胤表举的，袁绍表举了一个不同的人来替代他，这其中的意味很耐人琢磨。最重要的是，孙坚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在襄阳城下，豫州空虚，如果周昂此时趁虚而入，对孙坚来说其后果是极其危险的。
四月时，袁术赠兵五千，命孙坚攻襄阳刘表。孙坚不敢抗命，率两万豫州兵自阳城起行，进入南阳郡，随后一路征战兵临襄阳。襄阳因地处襄水之北而得名，与樊城隔汉水相对，紧邻南阳郡，自古就是兵家重地。刘表单骑潜入荆州，正是在襄阳与荆州望族蔡瑁、庞季和蒯良、蒯越兄弟相见，并取得四人的支持，进而收服荆州宗贼，成为名副其实的荆州刺史。
要说这刘表也是很有心计和手段，胆量也不小，单这一个人化妆潜入襄阳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孙坚佩服之余，细细思量后觉得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换成他，恐怕也会选择这个办法。要到荆州郡治江陵，必经南阳，而袁术在南阳对整个荆州虎视眈眈，即便是他为荆州刺史，也肯定不敢大张旗鼓地路过南阳去江陵上任，那样十有八九会被袁术派人冒充山贼给截杀于半路。
在这个时代，所谓名士的威望和影响力是后人完全不能想象的。历史上曹操杀名士边让，引起了兖州动乱，而如今刘表也是仅靠着汉室宗亲和“八及”之一的名望就轻易笼络住了蔡、庞、蒯、黄等荆州大族，甚至蔡瑁不惜将亲妹嫁给刘表为续弦。蔡、庞、蒯、黄四家互相联姻，蔡夫人嫁过去也就意味着四家都跟刘表捆在了一辆战车上。在这一点上，刘表甚至比袁术都丝毫不差。
刘表初到襄阳，从蔡瑁口中得知荆州有四股势力，其一就是盘踞在南阳的袁术，麾下有兵马十万，且与豫州刺史孙坚沆瀣一气；其二是吴郡人苏代，趁孙坚舍弃荆南四郡后的空虚，自领长沙太守；其三是襄阳、江夏周边的水贼陈生、张虎；其四则是遍布全州各地的宗族势力。
刘表想在荆州站稳脚跟，就必须搞垮这四股势力。其中袁术实力最强，只能徐徐图之，苏代在荆南，也可以稍稍往后放一放。刘表首先要处理的是陈生、张虎和宗族势力。他没有好的办法，便问计蔡瑁、庞季等人。
庞季道：“陈生、张虎不足为虑，若使君能除掉各郡宗贼，吾可往而说服二人来降。”
刘表道：“宗贼甚盛，百姓惧之而附，若袁术再行拉拢，则必酿大祸。吾欲征兵，恐百姓不来，其策安出？”
蒯良见庞季沉默不语，便道：“众不附者，仁不足也，附而不治者，义不足也；苟仁义之道行，百姓归之如水之趋下，何患所至之不从而问兴兵与策乎？”
刘表心中不以为然，又看向蒯越。蒯越道：“治平者先仁义，治乱者先权谋。兵不在多，在得人也。袁术勇而无断，苏代一介武夫，不足虑。宗贼帅多贪暴，为下所患。君诛其无道，抚而用之。一州之人，有乐存之心，闻君盛德，必襁负而至矣。兵集众附，南据江陵，北守襄阳，荆州八郡可传檄而定。袁术、孙坚等虽至，亦无能为也。”
刘表叹道：“子柔（蒯良）之言，雍季之论也；异度（蒯越）之计，臼犯之谋也。”
雍季和臼犯都是春秋时晋文公手下的谋臣，臼犯又名狐偃。晋、楚城濮之战前，晋文公曾向二人问计，臼犯主张用诈计，雍季则认为诈计虽能得逞于一时，但却不是取胜的长久之术。晋文公用臼犯之计取胜，但在行赏时，却把雍季排到臼犯之前，晋文公向众臣解释说：“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臼犯之言，一时之务也。焉有以一时之务先百世之利者乎？”刘表以蒯良比雍季，以蒯越比臼犯，是对二人的建议都很认可，他既想用诈谋定荆州，又想用仁义治荆州，同时他用这个典故也很巧妙地抚慰了有不同政见的蒯氏兄弟。
随后，刘表命蒯越派人召荆州各地宗族首领数十人至襄阳赴宴，名为宴请，实暗伏刀斧手。酒宴上，刀斧手突然拥出，将所有宗族首领尽皆斩首。然后蔡瑁、蒯越奔赴各地，兼并各宗族势力，收兵数万。庞季亦按之前所言，单骑前往江夏，招降陈生、张虎。仅一月之间，南郡、江夏、章陵三郡皆平。刘表移治襄阳，又在三郡征兵，得兵两万，其麾下的兵力一下子膨胀到七八万人，这个时候袁术才重视起刘表，想起派孙坚讨伐。
此时离刘表平定荆州三郡才过去不久，但百姓们已经将刘表单骑入荆州之勇、斩杀宗贼首领之谋传得神乎其神，孙坚也暗暗佩服，换做他，这么短的时间内绝对做不到。
孙坚的大军屯于邓县，张胤的消息再准确，他也不好决断是战是走。像袁术所说的一样，他也没把黄祖放在眼里，更不把周昂放在眼里，但周昂是从他的背后捅的阴刀子，他不得不防。
孙静向一旁的吴景使了个眼色，吴景心领神会，说道：“姊夫，幼台所说不错，我们不能因小失大。此时撤军还来得及。”
朱治道：“此时撤军必惹后将军恼怒，以后我们想在豫州立足都不容易。不如先败黄祖，进围襄阳，再拿出骠骑将军的信，届时就算我们撤了，后将军也无可奈何。”
公仇称道：“就怕来不及啊？”
朱治道：“荆州军初附，有甚战力？黄祖越樊城而来，我军只需并力猛攻，必能一战而溃之。撤军时，敌亦不敢追我。阳城那里，可以快马通知孙贲、孙香，让他二人责令各郡固守城池，料也无大碍。”
孙坚道：“就这么办吧！”
一旁，祖茂手拍大腿，嚷道：“这跟那风箱中的老鼠有何两样？两头受气！真窝囊！”
孙坚双眸精光暴射，笑道：“忍得了这一时，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大荣勉之。”他为了心中的志向，可以主动投到袁术门下，这一点委屈又怎么可能受不了？
祖茂不再言语，但仍怒气冲冲。孙坚与众人又仔细计议一番，定下破黄祖之计。
******
樊城之北十里，旷野无垠。
孙坚头戴赤罽帻，身披重甲，手持长矟，稍稍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荆州军大阵。
这阵足够大，前后左右中数军互相掩护，摆阵的人显然颇识兵法。只是……孙坚还是一眼看出了这阵的破绽。
这阵缺少杀气！
荆州军成军不过数月，士卒原来不是宗贼、水贼，就是普通百姓，根本就没有经过多少训练，哪能有常年卧血沙场的老卒们的气势？这样的荆州兵在孙坚眼中就是来送死的！
黄祖也在窥视豫州军，他越看越心惊。孙坚到豫州也不过年余，但他麾下这些兵卒却充满着凛冽的杀戮之气，那是需要大量的训练和实战才能拥有的气质。孙坚是怎么训练这些兵的？他怎么做到的？
孙坚不想再等，下令道：“击鼓！床弩发射！”
战鼓轰隆而起，数十架弓弦紧绷的床弩猛然发射！荆州军的床弩也不甘落后，几乎是同时射出。
巨大的弩箭呼啸而至，射入到两军的大阵之中，射穿了无数士卒的躯体，杀伤力极为惊人。
床弩过后，两军不约而同地缓慢而动。双方的士卒们胸膛起伏，放肆地吸着空气，双手紧紧抓着冰冷的兵器，慢慢向前。
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双方轰然撞在一起，刀矟剑戟并举，弓弩张弦。杀死对方是所有人的共同目标。
黄盖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像往常一样身处攻击的第一线。他斜斜斩下，将一名目露恐惧的荆州兵曲侯的半个肩膀截去，然后大吼一声，快步上前沉肩以大盾撞击，长刀疾舞，将四名荆州兵杀死。黄盖是文吏出身，但偏偏勇猛非常，在孙坚军中无人能出其右。他冲锋陷阵顶在最前，成为了豫州兵最锋利的刀尖。
这柄锋利的刀捅在了荆州兵大阵的胸口上，让大阵岌岌可危。黄祖的脸色变得铁青，谁能想到仅仅是一个照面，双方就分出了强弱呢？
两刻钟过去，见前军已出现要溃败的苗头，黄祖阴沉着脸，下令让左右军压上去支援。
苏飞接到命令，微微摇头。他是南阳复阳人，家乡现在在袁术的治下，他不去投地位更为显赫的后将军袁术而选择了刘表，本来以为比起袁术，名士出身的刘表，应该更讲儒家的仁义精神，可惜事实也许未必如他所想。
方才，他也一直注视着前阵的战况，黄盖一往无前的气势着实惊人，他很佩服，不过他并不认为黄盖能够左右战局，真正让荆州军处于劣势的原因是士卒的训练不够，刘表驱不训之兵往战，本身就是不仁。此时，黄祖让他所率领的右军出击，已经是无法改变大局。看这架势，黄祖与刘表也是一路人。
战前，苏飞曾向黄祖建议，孙坚战兵精锐，宜据樊城而守，与襄阳构成犄角之势，敌兵久攻不下，又难渡汉水，迟早必去。但黄祖不听，认为麾下有三万多人，根本无需示弱。
苏飞的右军没动，左军那边可早就等不急了。荆州军的左翼主将为黄兴，是黄祖的侄子，此人年轻气盛，看前军战事不利，早就憋了一口气，听到命令的同时就率部突进。
黄祖连派两名亲卫传令催促，苏飞也不敢再耽搁，拔出佩刀，命令本部出击。
荆州军左右两翼齐动，正中孙坚下怀。豫州兵左中右三军岿然不动，前军黄盖一部就生生顶住了荆州军的合击。
黄祖发现对方的古怪，正疑惑之时，不想阵后一阵大乱，两支骑兵自荆州军的后部左右两翼杀人。黄祖大惊失色，一时手足无措。
孙坚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亲舞长矟，纵马奔出，两万豫州兵并五千南阳兵同时发动，如潮水一般压向了荆州军。
祖茂、宋谦麾下的骑兵规模其实都不大，不过都只是七八百人而已，但在纯步兵的荆州军面前依然可以嚣张地耀武扬威，左右冲突，势不可挡。
孙坚纵马提矟，一猛子扎到黄兴的左军阵中，左刺右搠，几下就破开了一个大口子。后面的豫州兵汹涌而入，疯狂砍杀，全都杀红了眼。
黄兴的左军抵挡不住两面夹击，第一个溃散了。满脸血污的苏飞多抵挡了半刻钟，最终也无力地摇了摇头，在部曲的保护下转身回撤。
黄祖惶急不已，连连舞动佩刀，催兵分头迎敌，可惜此时全军大乱，他哪还指挥得动旁人？无奈之下也只有退走。
孙坚驱兵掩杀，直追到樊城之下，城上守兵见豫州兵追的紧，开城投了降。荆州兵只得继续南逃，至汉水河畔，因人多船少，一时无法全部渡过河去，被逐入汉水淹死者无数。
黄祖和苏飞、黄兴登上了预先留在岸边的战船，狼狈逃回襄阳。剩余的船只大多被豫州军缴获。
孙坚收拢俘虏，羁押于樊城，亲率一万人趁荆州军慌乱不整的机会渡过汉水，三面围住了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