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遂对外声称边章病亡,自领汉胡叛军十余万。
凉州刺史耿鄙认为叛军内讧乃天赐良机,试图从中取利,恢复汉廷在凉州的统治,乃征召汉阳、安定、北地、陇西、武都、武威六郡之兵各五千人,约期三月会集冀县,讨伐叛贼。
傅燮为汉阳太守,他知道耿鄙名不副实,也就是个赵括之流,汉军若主动出击必败,便劝谏道:“使君统政日浅,百姓未知,且军卒乏练,战力不强。孔子曰:‘不教人战,是谓弃之。’今率不习之兵,越大陇之阻,其势危殆。而贼闻大军将至,必万人一心。羌胡多勇,其锋难当,而新合之众,其心未附,万一内变,虽悔无及。”
耿鄙却觉得是傅燮畏战,新合之众不是他而是叛贼。叛贼内讧,军心不稳,正是他破敌之时。治中程球也劝耿鄙征讨叛贼,他正可从中贪墨军粮。
中平四年夏四月,耿鄙纠集郡兵三万五千人,羌胡义从万人,出征陇西,欲平定陇西后,再收拾韩遂的老巢金城,一举克定凉州。
汉阳郡治冀县城头,傅燮望着迤逦远去的大军,心中担心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这三万五千汉军能回来几人,但是他依然毅然决然地将汉阳郡的一万精锐郡兵都交给了耿鄙,希望能够侥幸帮助耿鄙成功讨平叛军。同时,他派出信使通知朝廷和驻扎在右扶风的董卓,为耿鄙请求增援。
冀县城中郡兵只剩不足两千,若耿鄙大败,汉阳也绝难保住。傅燮虽知汉军获胜的机会渺茫,但是他不得不如此,只有征召青壮,加紧训练,以备强敌。
耿鄙一动,韩遂便已知晓。他心里清楚,虽然他整合了汉胡叛军,但毕竟时日还短,若是让耿鄙长驱直入,难保那些羌酋不起二心。但他又不想与汉军硬拼,翻来覆去的想了很久,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正当他烦恼之时,韩终进来禀报道:“有人自称汉阳人王国,求见将军。”
韩遂惊道:“哪个王国?那个汉阳大族、名著天下的王国吗?”
韩终摇头道:“小人不知。”
韩遂道:“请他进来。”
“诺!”韩终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引着两个人进来。
当先一人,五十多岁,身高七尺有余,微胖,面白长须,看着和蔼可亲。后一人,身材高挑,狼腰猿臂,面相俊朗,要年轻很多。
韩遂没见过王国,却久闻大名,看两人的模样,他也能猜出那胖一些的是王国。主动上前行礼道:“久仰先生大名,文约有礼了。”
王国呵呵一笑,拱手还礼,介绍道:“此是枹罕宋建。”他辈分高,名气也大,呼名道姓,宋建也不在意。
韩遂面露惊异之色,道:“不想竟是宋君,久仰久仰!”
宋建微笑还礼。
王国竖指道:“韩将军果然大才,这城中百姓安顿,军士训练有素,羌胡畏服,真固若金汤也!了不起!”
韩遂笑道:“先生谬赞。不知先生所为何来?”
王国道:“我等给韩将军送礼来了。”
韩遂心思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哦?先生给我送礼?这是从何说起?”
王国道:“韩将军不给杯水酒喝吗?”
韩遂笑道:“失礼失礼!先生请,宋君请!”
三人落座,韩遂命下人煮酒送上。王国饮了一杯热酒,道:“耿鄙率军数万西进,已至襄武,将军可有退敌之策?”
韩遂略有尴尬,道:“耿鄙狂妄无能,程球贪腐无耻,虽率百万熊虎之师,亦不难破矣!”
王国知韩遂是故作胸有成竹,也不揭穿,大笑道:“韩将军胜券在握,看来我等所送之礼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韩遂不再说话,只一个劲儿督促下人给王国、宋建添酒。
王国见火候差不多了,缓缓说道:“我猜将军既不愿与汉军硬拼,又不想让汉军长驱直入,撼动军心。我所送之礼,正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韩遂也来了兴趣,他知道王国这个人不仅在凉州,就是在三辅、京师也有很大名声,交际遍天下。汉阳王氏的能量也非他韩家可比。王国既然几次提到送礼给他,想来是心怀善意,他也在猜,王国到底会送给他什么样的礼物。
王国笑道:“将军可知黄衍、李相如乎?”
韩遂道:“先生所说的可是酒泉、陇西二位太守?”
王国点点头,道:“然!”
韩遂也知道这两个人,李相如去年秋天才接任陇西太守之职,韩遂已经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要东进,汉阳、陇西二郡就是必须攻取的地方。
看着王国笑吟吟的脸,韩遂猛然想到:“听说李相如曾求学于王国……难道?”
宋建笑而不语,王国再次点头,说道:“李相如是我的学生,黄衍乃是我的至交。这就是我等送给将军的礼物。”
韩遂大喜,黄衍素有威名,李相如善能用兵,关键是他们的位置太重要了,若是这两人能投靠自己,那岂不是说……耿鄙死无葬身之地了?
宋建亦道:“耿鄙军中有我宋氏子弟……”
韩遂欣喜若狂,王国、宋建来的太是时候了,他起身郑重向两人行了一礼。这个时候不论这两个家伙有什么要求,他都愿意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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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鄙深入陇西,并未遇到像样的抵抗,叛贼、羌胡一触即溃,纷纷弃城而逃。他觉得叛贼不过如此,连骂董卓、周慎等无能,损兵失地。
但耿鄙麾下的将领却并不都像他一样乐观。军司马马腾就对汉军以及自己的前景充满了担心。他是扶风茂陵人,三十多岁,身长八尺有余,体格洪大,面鼻雄异,弓马娴熟。边章、韩遂初叛时,他应征入伍,两年间就已做到了军司马的位子,足见其能。这次耿鄙统军出征,他也在其中。他觉得,种种迹象表明,叛贼也许已经给汉军设了一个很大的埋伏。他久在羌地,深知羌胡的骁勇,董卓、周慎所率的士卒都是北军和西凉边军的精锐,最不济也是从州郡调来的郡兵,却在美阳之战后大溃败,虽然军粮运输不足、主将轻敌冒进是战败的主要原因,但也不能忽视边章、韩遂的指挥和叛贼的战斗力。这一次,羌胡一碰面就丢盔弃甲,绝非偶然,因为这太不像羌胡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了。
马腾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其父曾为兰干尉,后居陇西,因家贫取羌女为妻,生下马腾。马腾对羌人实在是太熟悉了。羌人作战时也许并没有那么多谋略,但是勇猛不畏死不可小觑。汉人正好相反,汉人更善用谋。韩遂在凉州本来就有善谋之誉。叛军既然是以边章、韩遂等汉人为首领,就必须引起重视。耿鄙率军长驱直入,看似风光,却也把补给线拉长了,而且羌胡退而不灭,本质上并没有丧失战斗力,损失的只是那些带不走的城池和营寨。如果这些都是叛军有意为之,那么,恐怕汉军的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里了。
马腾越想越背脊发凉,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该提醒一下耿鄙。来到中军大帐前,守卫拦住了他,问道:“司马有何事?”
马腾道:“使君在否?”
守卫道:“正在与程治中议事。可需要我去通报?”
马腾点头道:“有劳了!”
马腾作战勇猛,性子也朴厚温和,因此在军中很有一些威名,士卒多敬之。
守卫进去片刻而出,对马腾道:“使君有请!”
马腾整整衣甲,大步而入。
大帐中灯火通明,耿鄙、程球刚刚喝了一些酒,微有酣色。程球敞着衣襟,正挣扎着起身,要给耿鄙斟酒。
耿鄙见马腾进帐来,招手道:“寿成来了,坐吧!”
马腾哪敢坐下,道了声诺,仍然肃手而立。
耿鄙道:“寿成有何事?”
马腾道:“禀使君,今次叛贼不战而退,似乎事有蹊跷。夫战,诱敌深入,断其粮道,困而击之,乃为上。羌胡悍勇不畏死,我军深入羌地数百里,未遇大战,与羌胡之性不合,或为贼之谋。如今,离家极远,士卒不愿,军心浮动,使君不可不察也!”
耿鄙眉头轻皱,瞥眼看着马腾,问道:“汝何以知之?”
马腾道:“吾久在羌地,知羌胡习性。”
程球插言道:“听说寿成之母是羌女,可有此事?”
马腾面露尴尬,心中暗骂程球。此事是他的逆鳞,因为母亲是羌人,他自小到大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人的嘲笑,不想程球竟然还要在耿鄙面前提起。
见马腾的脸色耿鄙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程球却道:“那你岂不是臧?”
马腾大怒,双拳紧握,踏前半步,他真想撕了程球这个贱胚,但又生生忍住,他知道若是此时得罪了两人,也许连命都保不住了。
也难怪马腾生气,所谓“臧”其实是骂人的话。扬雄《方言》里说:“海岱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燕之北郊,民而聓婢谓之臧,女而妇奴谓之获。”也就是说“臧、获”都是奴婢的贱称,男人取婢女会被人骂为“臧”,女人嫁给奴隶也会被人骂为“获”。在汉人大族子弟眼里,羌人比奴隶更不如,马腾的父亲取羌女为妻,他又怎么可能得到程球这等贵族子弟的重视?
耿鄙摇摇头,也不知是在说马腾出身不好可惜了,还是认为程球说错了话。
马腾强压怒火,道:“请使君决断!”
耿鄙摆摆手,道:“我知道了。”
马腾心知耿鄙也并未将自己的建议放在心上,躬身行礼后,退出大帐。
仰望着满天星斗,马腾只感觉到落寞和气愤,他奋斗半生,期望着重现马家的声望,却事事不能顺遂。家道中落、父亲取羌女为妻,成为了大汉世族的笑柄,压得他不能翻身。
耿鄙轻视于他,程球更是欺人太甚,放眼天下,安定程氏也不过是不入流的家族,竟敢以奴婢贱称辱他,真是生平奇耻大辱。
前面即是狄道,陇西郡治。若羌胡有诈,当是在彼就能有答案。这些跟着他出来的陇西郡兵,回到了家乡,却十有八九会死在这里,让马腾于心不忍。可是他又能如何?他什么都不能改变!汉军大权掌握在耿鄙和程球两个卑鄙小人手里,他的建议又不被重视,汉军已经是必败的结果!
马腾郁郁寡欢,回到自己的寝帐,族弟马远见了便开口询问。马腾实在是忍耐不住,便将自己去中军大帐提醒耿鄙注意羌胡诡计的事说了,也没有回避程球辱骂他的事。
马远向来沉得住气,想了想,道:“耿、程二人,贪滑无能,带兵无方,此战必败。阿兄你也许没有注意到,营中各郡之兵皆在议论,大军起行前,程球贪墨了数千万钱的军资。还有人传说耿鄙无能,因家族荫庇、朝中行贿才得居高位……军心已经散了!阿兄,我们何苦跟着他们去送死。咱们带出来的这批族人、乡人若是都死在陇西,族中的妻儿老母该如何生活?恐怕也是死路一条。不如……”
马腾看看马远,已明其意。但是这更坚定了他的心中的判断,这是一个阴谋,汉军中肯定有叛军的眼线,故意传播谣言,否则不会如此。
马远又道:“我家与金城成家一直交好。如今成家与麴家一起投了韩遂,不如我们也反了算了!”
马腾眉头深皱,沉吟良久,摇头道:“你我是马伏波之后,岂能投敌乞生?枉地毁了祖宗名节。”
马远道:“与宗族生存相比,这些都不重要。何况,阿兄骁勇多谋,何曾受过重视?你以诚心对汉,那些世家大族,汉家百姓,何曾善待我们?我们居于陇西,与羌人通婚,在他们眼中就是最末流的贱人子弟,嘲笑我们的人还少吗?”
马远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进马腾的心里,这三十多年来,也不知为此受了多少苦。程球那鄙夷的眼光和耿鄙微微摇头的表情,逼得他心中郁闷,气结难舒。黄巾之乱,虽然被朝廷平了,但天下掀起的是越演越烈的反叛大潮,冀州黑山贼反了,凉州边章、韩遂、北宫伯玉反了,荆州赵慈反了,就连边缘之地的南蛮人也反了。天子昏庸,阉人乱政,任用的耿鄙之流何其无能,朝廷还能坚持多久?他太清楚朝廷的底细了,凉州之乱,朝廷根本无力平叛,凭着他手下这数千人和宗族的支持,似乎在陇西割据一方也并不是幻想。
马远道:“我们与茂陵马家早已没了多大干系,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大家向来各走各的。阿兄,下定决心吧!要不,耿鄙一败,你我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
马腾道:“金城成氏那里,你能联系上?”
马远道:“阿兄放心,我有办法。”
马腾将前后的事情仔细拢了一遍,终于下定决心,道:“既然这样,就听你的。这条路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一旦做了,你我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马远重重点头,道:“无论到何时,我都紧跟在兄长身边。”
马腾苦笑着拍了拍马远的肩膀,道:“那我们就搏一搏!”
三天后,汉军进入狄道地界,离城三十里,耿鄙下令安营扎寨,派人去城中召陇西太守李相如来见。如今,陇西郡西部河关、白石诸县基本都已被羌胡叛军占据,唯有狄道还在李相如的掌控之中。过了狄道,汉军就将直面羌胡叛军,他们也没有了再后退的空间。
耿鄙原以为李相如会迅速而至,岂料他枯等了两个多时辰,却仍没见李相如的人影。他暴怒不已,命程球派人去质问李相如,为何不尊号令。
程球才出营去,耿鄙就听中军大帐外一片喧哗,才要喝问,守卫已经进帐来禀报:“使……使君,有叛兵杀了程治中!”
耿鄙一阵迷糊,问道:“什么叛兵?叛军杀进营了?”
守卫道:“不是羌胡,是咱们自己人,有郡兵反了,杀死了程治中,现在已经奔大帐来了!”
“什么?”耿鄙大惊失色,连连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快派兵镇压……”
话音未落,一群叛兵已经砍到了帐前守卫,冲入大帐。
“咚……”一个人头被摔在耿鄙身前。那人颈血未净,死不瞑目,正是程球!
耿鄙毕竟是大家子弟,身居高位亦久,虽然心中恐惧,仍厉声叱道:“尔等做何?还不快快退下!”
叛兵中有一人咬牙切齿道:“使君你问我们做什么?嘿嘿,当然是来杀你的。你与程球狼狈为奸,贪墨军粮,置我等于危难之中,还不该死吗?”
耿鄙险些被气死,怒道:“大胆,一派胡言!尔等犯上作乱,不怕杀头吗?”
那人显然是领头的,也不再答话,冷笑一声,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叛兵一拥而上,乱刀砍倒耿鄙,又将头割下。
汉军营中,到处都乱了起来。
“程治中死了,耿使君也被杀死了……”
“羌胡来了……羌胡来了……快跑啊……”
无数汉兵一脸茫然地钻出帐篷,还没反应过来,锋利的环首刀就已经招呼上来。如果马腾看见这一幕,肯定能猜得出,这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要制造混乱,激起汉军的自相残杀。
“杀啊……杀啊……”
“杀死他们……”
汉军士卒嘶吼着,却不知道该用刀剑砍谁。可是你不砍别人,别人却要杀你,到最后,人人都拿起刀剑矟戟自卫,与原本熟悉的同袍战在一起,却没有人发现有一些人的左臂缠着白布带。
马腾早有准备,他要求麾下的千余人每日里都是和甲而睡。营中一开始喧哗,他就将人集结起来自卫,后来干脆杀出大营。那些臂缠白带的人,也并没有去找马腾的晦气。
在一座土丘之上,看着汉军自相残杀,马腾暗暗庆幸不已。他的族弟马远虽然联系上了金城成家的人,表达了投靠的意思,但是成家人除了欢迎,却没说任何多余的话。眼前的情景让马腾明白,成家是担心他是诈降,怕他泄露计划。马腾能够理解,但心里却并不舒服。
几位将校站出来试图制止发狂的士卒,不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被乱刃分尸。四万多汉军将士,直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却没有杀伤一个敌人。
天色微明,马蹄震动大地,无数羌胡骑士出现在汉军大营周围。
麴胜、成宜相视一笑,韩遂的计策果然神妙,兵不血刃,击败四万余汉军,又平白得了陇西、酒泉二郡。
宋建率本部军马直入汉军大营,在血海尸山中将仍然活着的可怜汉军士卒俘虏,接管大营。
另一边,王国、韩遂、黄衍、李相如合兵一处,共十万大军,出榆中,围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