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刘辨继位,因年幼,何太后临朝。大赦天下,改元为光熹。何进以大将军的身份与太傅袁隗一同辅政,录尚书事。可怜卢植平定黄巾功盖寰宇,当年受封的尚书令一职,如今也成了徒有虚名的空架子。
群臣商议,为刘宏上了谥号为“灵”。灵者,不勤成名曰灵,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神曰灵,不管哪一个都免不了带有贬义。谥号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盖棺定论,刘宏的在天之灵如果能看到那些看似温顺的朝臣们,趁着他的儿子还年幼,给他封这样一个恶谥,肯定会气的吐血。
蹇硕深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的性命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而董太后和皇子刘协则更身不由己。无奈之下,蹇硕只得聚兵自守,龟缩于南宫不出。这个时候,南宫虽然安全,但也不是绝对的,若是何进脑子发热,真想杀掉他,还是有可能与他玉石俱焚的。
蹇硕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他将目光转向了张让、赵忠等人。在他看来,大家都是挨过那一刀的,总归是要亲近很多,而且他相信如果他败给何进,张让、赵忠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蹇硕亲笔写了两封信,派心腹小黄门出宫送给张让和赵忠。
步和里,张让府邸。
张让居于主位,赵忠、宋典、郭胜、毕岚、夏恽、段珪等人分坐于两侧。
赵忠扫视诸人,见大家都沉思不语,便轻咳了一声,说道:“这里没有外人,诸位都说说吧!对于蹇校尉的提议,大家有何意见?”
郭胜摸了摸鼻子,淡淡地道:“大将军兄弟二人得势控制朝政,独断专行不假,天下党人却未必像蹇硕所说的,要与我等斗个你死我活。何氏兄弟要的是禁军的指挥权,针对的是蹇硕……”
宋典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他道:“此话缪也!”他看了看张让和赵忠,接着说道:“袁绍、王谦、边让、逢纪等等,哪一个不是士人子弟?何进或视之为心腹,或待之为上宾,这其中的意味,谁看不出来?何进所忌惮的是我等心思一致,与他作对。若是我等都支持扶立董侯,蹇校尉又有军权,势力不弱,何进未必敢动咱们。蹇校尉之计……不是一定不能成!”
张让假意闭目养神,把宋典的话一字不落地都听进了耳朵。宋典的话意思很清楚,他认为何进作为外戚与士人们已经走到了一条船上,说沆瀣一气也不为过。在这种情况下,宋典显然是支持蹇硕的提议的。蹇硕在信中表达的意思是,所有中常侍、小黄门们应该团结起来,一起动手,趁何进进宫的机会,故技重施,关闭宫门将之逮捕处死。张让不想弄死何进吗?显然不是。他巴不得杀了何进,压制住士人,自己与其他中常侍们掌握朝廷大权。光武中兴以来,因政变被杀的外戚身份的大将军还少吗?窦宪、阎显、梁冀、窦武……还差一个何进吗?但是,杀掉何进可不是说说就行的。与掌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斗,只能胜不能败,若败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亲身参与了当年与窦武的斗争,深知其中厉害,他不得不慎重,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是不愿意走上这条路,这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事。而且,他的儿媳正是何太后与何进的妹妹,这层亲戚关系他也不能不考虑,看目前这种状况,这也许会成为他的退路。
毕岚双手缩在袖中,眼睛盯着案上的酒杯,忽然说道:“蹇硕什么时候与我们是一路人了?”
这句话就像投入湖中的一枚石子,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激起了阵阵波浪。
是啊,咱们这些个与何进、与士人不是一路,与蹇硕就是一路吗?蹇硕是小黄门出身不错,但是他只是天子刘宏扶植起来对付外戚和士人的一个棋子,所有人都明白,他也是皇帝用来防备内廷的诸常侍们的!
赵忠也沉默下来。现今,中常侍与诸黄门们以他和张让为首,若是这次众人跟从蹇硕斗败了何进,那么他与张让还能有如今这样的地位吗?蹇硕手掌兵权,背后又有董太后一系的支持,若其计成了,必然是扶立董侯为帝的最大功臣,到那时……自己难道要向蹇硕低头吗?
当年赵忠封侯爵,为车骑将军风光无限时,蹇硕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跟班。一想到要向蹇硕低头献媚,赵忠这心里就莫名地好一阵膈应。
赵忠瞥向夏恽,眼神轻转。夏恽会意,冷笑着说道:“蹇硕势孤计穷而奔我,其无路可走也!有言曰‘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既居高位,又怎会再诚心待我等?现今不是其计成与不成的事,而是我们要想清楚该如何做!”
郭胜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把蹇硕交给大将军?”郭胜与何进同是南阳宛人,算是同乡,这也是他更靠近何进的原因。
夏恽微微点头,道:“难道还有其他法子?”
没有人惊讶,就好像这事情就是理所应当一样,连宋典也没有再反驳。中官们虽说一直在勾心斗角,但那毕竟是内部斗争,遇到眼前这种非生即死的大事,任何一个人想单干都很难。
张让终于睁开了眼睛,好像真是睡了一觉似的,双眼精光隐现,一扫方才的疲态。他整了整袍袖,缓缓说道:“这内廷之中……向来是咱们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蹇硕了?蹇硕虽得先帝信赖,然而毕竟根基不稳……而且其龟缩南宫,号令不出,能有什么大的作为?何进在外,以兵符可调天下兵马,实力岂能小觑?何进痛恨的是蹇硕,此二者只能存其一,我等不得不做出选择。”
张让勾动嘴角,脸上扯起的褶皱几乎要将双眼都埋了起来:“依我看,还是把蹇硕交给何进吧!”他见宋典欲言又止,便道:“谁为天子,又有什么关系?古往今来,这内廷之中还能少得了咱们?”
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但赵忠却微笑附和道:“此话有理。非常之时,不得不虚与委蛇。兵权,我们暂时让了,以后总归还要收回来的。何太后那里,还请诸位各展本事。”出卖了蹇硕,也就意味着刘协再没有上位的机会,新帝刘辨年幼,其生母何太后自然是目前最需要去做工作的目标。只要被何太后看重,何进多少会有些投鼠忌器。
张让、赵忠一表态,旁人就算有别的心思也不好再执意反对,纷纷点头称是。
此时的蹇硕依然翘首以盼外面的支持,却不知厄运已然临头。
当晚,蹇硕写给张让、赵忠等人的信就被送到了何进的案头上,一同送去的还有张让的一封密信,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明日午时,有厚礼奉上。”这大礼当然只能是蹇硕!
何进已明其意,将信与袁绍、王谦、张津传阅,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哈哈!果然不出本初所料!”
袁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王谦道:“大将军又除一心腹大患,可喜可贺!”
何进笑道:“多赖诸位之力。”除掉蹇硕,朝野将再无能够威胁他的人物,也难怪他笑得合不拢嘴。
张津与何进是同乡,他见何进心情大好,趁机将与袁绍商议的事建议说了出来:“蹇硕此獠虽除,将军亦不可掉以轻心。张让、赵忠等诸常侍、黄门据权已久,野心日长;长乐太后无所依靠,必然会与其等勾通,此亦乃大患。将军宜清选贤良,整齐天下,为国家除患。”长乐太后即董太后,因居长乐宫而有此称呼。
何进心有犹豫,扭头看向袁绍和王谦,见两人都微微颔首,也便拿定了注意,道:“子云所言极是……可以诛阉人为名广征海内名士入朝。”
“诺!”张津答应下来,脑中已经开始琢磨该邀请哪些人了。事实上,这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是袁绍推荐的,包括受党锢之祸牵连的何顒、荀攸、钟繇等人,以及地方豪族大家名士郑泰、陈纪等。
何进一直在努力将自身融入到士人集团当中,使家族成为士族,他为此做出了令人怯步的付出。他觉得,这次也许是个机会,能让士人们接纳自己和何氏家族。
翌日,巳时末。蹇硕终于接到了张让的回信,邀他赴会密议,地点就在南宫内一偏僻之处。这南宫都在西园军的控制之下,蹇硕不疑有他,行至半路被突然杀出来的黄门们截住,反抗中断了一条腿。残了的蹇硕迅速被捆了个结实,由在宫外等候已久的何进心腹送至大狱。当晚,蹇硕即死于狱中。
与此同时,何进命袁绍、冯芳入南宫,收西园军。五月辛巳日,又兵围骠骑将军府,免董太后侄子董重官,追索印绶。急迫之下,董重自知无幸,自刎于后堂。
隔月,董太后不明不白崩于长乐宫。张让、赵忠等表面对何进愈发恭敬,私下却广传谣言,大肆说何进兄妹刻薄寡恩,容不下一孤老之人。天下百姓皆以为何后杀之。有识之士又有哪个看不到何进对付蹇硕和董太后的手段?士人本就看不起何进,如今自然更是没了好感。荀攸、郑泰、陈琳等虽受征辟入朝为官,却并不领何进的情。
先南阳太守、董太后的外甥张忠,本来在士林中就声名狼藉,现在又没了靠山,狼狈弃了官,将这些年搜刮来的金银财物装了几十辆大车,并奴仆使婢等数百人,欲逃往河间老家,不想才走到河内朝歌县淇水附近,就遭到了白波贼郭大贤和黑山贼于毒两路人马的抢劫,落得个身首异处、家财无存的地步。
白波贼起于河西白波谷,故而得名。郭大贤本名郭太,原是张角的三十六方渠帅之一,张角败亡后,他逃回河西老家隐姓埋名,暗地里联络并、兖二州的太平道众,积攒实力。匈奴、休屠各作乱时,他见时机成熟,便趁时以承继大贤良师遗志的名义,自号“大贤”,揭竿而起,掠寇河西、河内诸郡。于毒向来活跃在河内,将河内郡诸山谷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他自然不欢迎郭大贤,两人之间屡有争斗。为了独享张忠这块巨大的肥肉,郭大贤与于毒在张忠的车队面前大打出手,双方混战一番后,各劫了一半钱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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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雨虽然不如春雨那般金贵,但是温凉祛暑,也同样受人欢迎。
青色的檐角,滴水成线。听着雨声淅沥,袁绍想起了当年与妻子的恩爱时光。妻,也是最爱听雨的啊……
许攸仍然是酒杯不离手,他见袁绍痴痴地看着窗外,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他知道对袁绍来说,妻子与岳父李膺的死是他心中最深处永远的痛,不将阉人斩尽杀绝,这个坎儿他过不去。
“筹划了这么久,终于要有结果了……”袁绍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自己的,还是说给许攸听的。
许攸扭动身子让自己在榻上躺的更舒服些,笑道:“我觉得……本初你应该去给我们的何大将军再下一剂猛药。”
袁绍微微一笑,道:“不急,日落时,我再去吧!”
许攸道:“董卓与丁建阳都已准备好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召子承进京更好……董卓腹大心歹,就怕他不受控制……”
袁绍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许攸,摇头道:“子承有君子之风不假,但他久在北疆,身边跟着的人多,利益追求也就变了,我相信他没有这个心思,可是你能担保他不受麾下人的怂恿?”
许攸轻轻一叹,心中却不以为然。袁绍心思缜密、谋略无双,唯一的缺点就是疑心太重。这可是做大事者的大忌。他也清楚,袁绍不是担心张胤的人品,而是担心张胤的军力和威望。张胤进京,确实有可能被军队和朝臣共同推举,走上与他们作对的路的可能。
“董仲颍是我袁家故吏,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家叔做对。丁建阳更不可能。”袁绍道,“这个事上,子远大可放心。”
许攸点头道:“希望如此吧!”
雨下了半日也没有停的意思,袁绍冒雨赶到大将军府。何进正在吃晚饭,请袁绍进来后,邀他一同用餐。袁绍也不推辞,正好借机与何进说话。
袁绍饮了一杯酒,主动问何进道:“将军下一步如何打算?”
何进并未回答,反问道:“本初以为该当如何?”
袁绍道:“中官猾乱,世人无不愤恨。其等亲近至尊,今不废灭,后必成大患。将军上承君意,下秉民情,何不借此除之,以成良臣之功,平百姓之怨?”
何进沉默不语,心中显然在反复斟酌。他不表态,说明他肯定想过这个问题。袁绍又道:“窦氏前车之鉴,其败在计谋泄露,五营兵士之反也!五营皆畏中官,而窦太后反用之,乃自取破灭。今将军既有元舅之尊,二府并领劲兵,部曲将吏皆英俊之士,乐尽死力,事在掌握,天赞之时也。功着名显,重之后世,虽周之申伯,何足道哉!”
何进怦然心动,袁绍这话太有意思了!
窦太后即桓帝的皇后窦氏,桓帝驾崩后,窦太后临朝听政,以其父窦武为大将军辅政,太傅陈蕃、司徒胡广共参朝政,后陈蕃起用党人,与窦武、尹勋等谋诛阉人,由于事机不密,以致惨败而死。
现在的情形与当年桓帝驾崩时何其相似?同样是太后临朝,同样是大将军辅政,同样是要除阉人……若是真动手,我会成功吗?还是与窦武一样的下场?何进忍不住要掂量掂量,他不是窦武,何家也不是窦家。扶风窦家,世代官宦,光武中兴时,坊间都说窦家“一门一公、两侯、三公主、四两千石”,家世达到顶峰。而他何家屠户起家,正是凭着郭胜等阉人的提携,才渐有起色。无论何进怎样修饰,何家都是寒门,而他自己在潜意识中对中官们多多少少也有一些畏惧。
何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袁绍夹菜喝酒,也不再说话。他知道这么大的事,何进不可能马上给他答案,他把话说到也就是了。他也不担心何进不听从他的建议,因为他还有后招。在他的计划中,何进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听不听他的都无所谓,反正到最后看形式的发展,何进都得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只要杀了阉人,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这么做会将大汉带入到什么境地,他才不想管。
两人对坐无言,也不觉得尴尬。酒足饭饱之后,袁绍起身告辞。何进也没有再留他的意思。
袁绍出了大将军府,雨越发大了。刚上了马车,袁绍就看见另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一人冒雨下了车,疾步走了进去。
仅靠背影袁绍还是认出了那人,正是何进的弟弟车骑将军何苗。
袁绍手扣车窗,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忽然觉得这何苗来的还真是时候,这许子远太会把握时间了。兴许这会何进正在琢磨他的话吧!
何苗心急如焚,他现在越来越确定自己的兄长想要除掉张让、赵忠等阉人了。可是,那中官们哪里是能杀的?何家的崛起摆脱不了中官们的支持,利益上又有交叉,陡然反目,只能是两败俱伤。
何苗的想法是,中官们既然已经服软,何必再揪着不放?不如与他们和睦相处,只要何太后亲政,谁也不能把何家怎么着。
但,何进是这么想的吗?
显然不是。
何苗见到兄长,第一句话就是:“阿兄,中官不可杀啊!”
何进笑道:“谁说我要杀中官?”
何苗急道:“阿兄,我何家起于南阳,依内宫以致富贵。今势初成以除中官,非良谋也。请兄长深思之!覆水不可收,悔常在后啊……”
袁绍道:“莫要听人妄言,徒惹非议。汝既来了,就去给母亲请安吧!”
何苗道:“阿兄,此事不可为啊!阿妹亲政于我何家只有好处,倚重中官,才能压制士人豪族!袁本初上蹿下跳,其心不轨……阿兄若杀中官,是将我们何家往死路上带啊……”
“住口!胡言乱语!”何进大怒,斥道,“我为何家付出无数,日月可鉴,祖宗知之。”
“阿兄,袁本初要当英雄,那随他去。我们可不能当啊……”
“不要再说了!出去!”
“阿兄!”
“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