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何进想要篡位,自己当皇帝吗?”张胤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的亲妹妹执政他还不满意?”
潜龙将京城中发生的事丝毫不落地都传到了蓟城,张胤对这段历史很熟悉,片刻间就预测出了后面京城会发生的事,而袁绍的心思也不难猜,他只是对何进、何苗、何太后三兄妹的做法有些不解。按说在除掉蹇硕以后,何进作为外戚与阉党已经没有本质的矛盾了,如果换做是他,他肯定分别笼络阉人和士人,寻求制衡之道,灭掉其中任何一方时机都是不智的。而一旦时机成熟,几名狱吏就能办掉张让、赵忠。如今看样子,何进偏偏要选一条最危险的路,要说其中没有袁绍的怂恿,张胤绝不相信。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何进不可避免地还是要走上历史中那种悲惨的结局。
张胤将当前朝中的局势归纳为:何进要夺自己外甥的权,何太后为了保住儿子能亲政,选择与阉人们合作,而何苗支持自己的妹妹。袁绍则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
好大一潭浑水!
张胤绝不想去趟这个浑水。董太后驾崩,董重自杀,张忠惨死,五方社在朝中的支持已经荡然无存,但他并不担心,五方社已经并入四海堂,其势已成,并不会为此受太大影响。他现在要做的是静观其变。
洛阳城中,与兄长争吵了一夜的何苗有些精疲力竭,但他不能放任自己的兄长胡来。想了想,何苗觉得自己得进趟宫,他必须找自己的妹妹商议一下。
何太后自亲政以来,每日里劳心劳力,她要努力为儿子刘辨铺下好的基础,为此付出多少辛苦她都不在乎。
她没想到二兄何苗会这么早进宫来,而何苗说的话更让她惊疑不已。
何苗说:“阿兄一心要谋诛中官,以擅朝权!”
何太后狐疑道:“阿兄本分之人,此非其想。”
何苗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从袁本初身边的亲近之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我昨日也去过阿兄的那里,此事决然不假。”
呆立片刻,何太后长叹道:“唉……中官领禁兵,此汉家故事,不可废也。今先帝新弃天下,我们为何要与士人做对?且中官懦弱,我足可制之,阿兄多此一举了!”
说完何太后陷入沉思,何苗亦沉默不语。
“兄长可先去,容我再想想。”何太后脑中千头万绪,解不开理还乱,只想一个人静静。
“唔……”何苗再次无奈摇头,只得道,“阿妹,阿兄亦是受袁本初、许攸等人的撺掇,我寻机会再去劝劝他。”
“哦!”
何苗出了宫,在宫门处徘徊良久,然后奔北军五校营而去。
何太后屏退左右,孑然一人坐在锦榻上,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华灯,心中却满是悲苦:“阿兄啊阿兄,当初是你一力让我入宫,那几年宫中的凄苦清冷,我都忍了下来,那些是是非非、尔虞我诈,我一一挡了,那些不该染的血我也沾了,才换来了何家今天的地位……可是如今你……却要抢我儿子的天下吗?”
何太后心知肚明,现在她临朝听政,直面天下士人,她一女流之辈地位再高也休想与士人们共论政事,她执政靠得正是中官们从中周旋。她是后,儿子刘辨是帝,中官们是奴,士人豪族为臣,她的同父异母兄长何进也只能是臣。何进想除掉中官,就是要将她和儿子掌握天下的爪牙都斩掉,那不就是要架空他们母子吗?
秋七月庚寅,董太后被追谥为孝仁皇后归葬河间慎陵。送灵的只有几个小黄门带着一队军士,仪仗虽全,朝臣却寥寥无几,看着好不凄惨。当年叱咤风云的一代太后,眨眼间烟消云散。
随着时间的推进,朝堂日趋稳定,但何进欲杀中官的想法却不胫而走,朝臣百姓皆议论纷纷。而深宫之中,张让、赵忠、段珪、毕岚等亦早有耳闻,皆愤恨不已。众中常侍们一商量,既然何进给脸不要脸,宜先下手为强,寻找机会将其斩杀,以除后患。
连日来,袁绍不断在何进耳边鼓说,何进也认为杀宦官是唯一的选择,因为只要中官们在,就能对皇帝和太后施加影响,他就难免会落得和梁冀、窦武一样的下场,而且来自士人们的压力也让他无法抵抗。但是他仍然犹豫不决,不敢直接发动军事政变,他相信袁绍,却不能保证麾下那些士人出身的名士甚至袁绍,在军事行动中会百分百地支持他。虽然现在他也有了不小的野心,但他的初心还是融入士人之中。因此,何进决定换一个方法,不必一定要诛杀阉宦,只需逼自己的妹妹罢黜他们也就是了。怎么给何太后施压,那就得另想办法。
大将军府中,袁绍听明白何进的想法后,沉思良久。何进不想杀人,想和平解决,真是个笑话。建宁元年那次阉人与士人的冲突已经证明,两方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不流血不能解决。那一次的结果是大将军窦武和士人领袖陈蕃死掉了。何进居然还在想着妥协和退让,这不过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而已。
袁绍想了想,瞥了一眼许攸、何顒,然后说道:“车骑将军似乎另有打算,太后亦难以说服。我看,实在不行,那就召外兵吧!”
此言一出,郑泰、王谦、张津、曹操、陈琳等皆惊。
何进眉头紧皱,心思微动,疑惑道:“召外兵?此事可行否?”
王谦亦问道:“召谁?”
袁绍淡淡地道:“董仲颍、丁建阳。”
郑泰第一个反对道:“不可。董卓凶恶之人,野心无穷。若倚为大事,其心难制,实乃朝廷之危也。将军有辅政大权,盖应决断由心。诛有罪之人,不宜以外将为援。且事久生变,窦武正乃前车之鉴。”
何进面色微青,近来他听了太多窦武是前车之鉴的话,听得耳根子都硬了,烦死人了。
王谦见何进面色不渝,欲言又止。
大将军府主簿陈琳却开口谏道:“《易》称‘即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其可以诈立乎?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岂能行此危恶之事?大兵合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不必成,却为混乱之阶。”
这话虽然旨在劝谏,却也有些指责之意。何进脸色由青转怒,眼瞅着就要当场发作。只听袁绍笑着说道:“孔璋多虑了。董仲颍之凶名,正是将军所借之物。将军统领五营禁兵及天下州郡之兵数万有余,其势在我,何惧董仲颍、丁建阳?”
袁绍扭头又对何进道:“将军若有此担心,可遣心腹之士赴关东募兵,更以为援。”
许攸亦道:“可命董卓带兵不得超过三千,再有丁建阳从旁制衡,想来不会有事。”
张津也附和道:“东郡太守桥元伟,乃故太尉桥公祖(桥玄)族子,为人耿直忠正,在东郡甚有威惠。东郡近在咫尺,何不请桥元伟督兵进入河内?”
许攸道:“这也是个好主意。”
坐在角落中的曹操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明明获得了巨大胜利的何进,偏偏局促不安,战无胆,退不甘,被袁绍、许攸、何顒等人牵着鼻子走。在眼前这些人面前,曹操名望和威望都不足,只能屈居末位。在他看来,朝中的局势已经足够明朗,诛阉人可迎合士人之心,稳固权力,势在必行,而召外兵绝对是一个昏招。以毒攻毒,有时可解大病,而更多的时候却会致人死命。袁绍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呢?
见何进频频点头,郑泰心急如焚,他还是不死心,又向何进道:“将军,既有数万甲士,又何需招引外兵?董卓乃豺狼也,引入京城,必食人矣!外将董卓、丁原,实不足为助……”
袁绍眼也没抬,轻声道:“将军,今形势已露,何不早决?”
何进心头一震,当即下定了决心,打断郑泰道:“不用再说了,就用本初之议吧!本初你刚才说募兵?”
袁绍也不管郑泰尴尬失落的样子,向何进解释道:“董仲颍、丁建阳所领之兵皆凉并二州精锐,本已足够……若要募兵制之的话,当往关东出精兵之地,无非丹阳、泰山诸地。”自有汉以来,丹阳一直盛产精兵,有“天下精兵出丹阳”之说;而泰山郡接山海,民众剽悍,当地之兵勇猛不畏死,也是天下闻名。
何进想了想,道:“说的也是。那就召前将军董卓进驻上林苑,前并州刺史、骑都尉丁原屯孟津,东郡太守桥瑁屯成皋。本初,告诉董卓,他只能带三千兵马。”
袁绍微微点头。
何进继续说道:“允诚、伯雄,你二人分往家乡泰山、丹阳募兵。公节家乡强弩士名冠天下,亦可往募之。”
骑都尉鲍信和大将军府掾毌丘毅、王匡纷纷起身答应。
“有此六路人马,加上京中禁兵,足可使张让、赵忠之辈自认其罪!”何进自信满满,他相信这个借力打力的法子一定可以迫使自己的妹妹何太后罢黜张让、赵忠等人,让他避免与整个阉党直接发生冲突。一旦张让等人服了法,他只需要再打发掉董卓、丁原等人,就能实现他温和除阉、平稳过渡的目的。
又商议一会儿,诸事都已计划妥当,何进便叮嘱一众心腹勿露消息,然后遣散了诸人,只留下袁绍和王谦。要召兵就需要传旨,何进留下王谦是想让他拟写诏书。这事本来应该是由陈琳来干的,但是刚才陈琳极力反对召外兵,何进便不想用他。而留下袁绍,则是因为何进有意表他为司隶校尉。
“本初,外兵入京事大,郑泰、陈琳等人所言也不可不防。”何进看着袁绍说道,“京师重地亦需在掌握之中,仆想让王子师任河南尹,你来做司隶校尉,不知本初……”
袁绍躬身行礼,道:“愿为将军效力。”
何进大喜,笑道:“好,好,好……”
王子师即是王允,太原人,与王柔、王泽同族。太原王家是并州的名门望族,在当地影响很大,威望极高。王允虽出生于豪门世族,但他并不迷恋奢侈的生活和舒适的享受,而是自幼发奋苦学,少年时,即已名著太原。王允崇慕卫青、霍去病的威猛和气度,习文之余,熟读兵书,练得一身击剑之术,可谓是有文武两面之才。
平定黄巾时,王允为豫州刺史,何进还曾命孔融等人到其麾下为从事,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何进与王允之间结下了交情。
司隶校尉统领一州,且监察百官,杀有罪之人甚至不需请示天子,其权力之大,无其他官职能出其右。何进这是把赌注都压在了袁绍身上,而王允不过是另外一道保险。
当王谦执笔起草的诏书到尚书台时,卢植看了同样大惊失色,亲自到大将军府,拜访何进,言道:“诛中官,不足外征兵。植素知董卓为人,面善心狠;一入禁庭,必生祸患。且董卓领有精兵,势大不可制。不如止之勿来,免致生乱。”
何进不从,仅以笑语对之。
出了大将军府,卢植正遇到荀攸、陈纪等十余人为郑泰送行。一问之下才知道郑泰已经辞了侍御史之职,准备返乡。
郑泰少有才略,好交豪侠。举孝廉,三府辟,公车征,皆不就,整个大汉皆闻其才名。如今,进谏不用,心灰意冷弃官而去,卢植亦感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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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雨水很多,进入七月仍然阴雨连绵。
中军大帐中,董卓高居主位,眼前悍将环列。牛辅、董越、胡轸、杨定、李傕、郭汜、张济、樊稠、李蒙、王方等董卓的心腹爱将都在。他的智囊李儒也在下首首位。还有一人相貌威严,比诸将年纪都稍大,正是中郎将段煨。段煨,字忠明,是先太尉段颎的族弟。自董卓统兵对抗韩遂、边章起,段煨就在西凉军中,董卓屯兵河东,他也不可能不跟着。
董卓从军数十年,早已经习惯了军旅生活,在河东待了三个来月,他也没去弄个高门大院来住,一直住在军帐之中。
董卓身躯肥胖,若是不骑马打仗,他更喜欢斜斜地倚在行军榻上,这个姿势最省力。虽说是随意靠着,但董卓身上的气场仍然锋芒毕露,威势压人。若是普通军卒在他面前,恐怕连正常说话都不太容易办到。
董卓看众人都正襟危坐,等着他发话,便开口说道:“汝等跟着我董卓鞍前马后,冲锋陷阵,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算是自家兄弟,我董卓也不遮着掩着……今日,朝中有人送给我等一个大礼,不知弟兄们敢取否?”
郭汜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说话,本想也忍住不说,但只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了,挺了挺胸,说道:“将军,您就有话直说吧!兄弟们没有孬种!”郭汜是凉州张掖人,又名郭多,马贼出身,性子粗俗,最忍不得别人说话转弯子。他对董卓恭敬无比,不敢有丝毫无礼,但有话不说也不是他的作风,在座的无人不知。
董卓哈哈一笑:“就数阿多性子急。”他环视众人,说道:“何进召我与丁原进京,助他诛杀阉人。丁原率五千人已经到了河内,火烧孟津。你们看,我们是否也应与丁建阳一样,应了何进之召?”
胡轸道:“此等事但凭将军做主,无论刀山火海,我等跟着将军就是了!”胡轸,字文才,凉州武威人,与杨定同是凉州豪族。董卓投军时,二人就跟随左右,勇武豪猛,一直备受董卓看重,是董卓的嫡系心腹,五大中郎将之一。另外三位中郎将是牛辅、董越和段煨。
杨定亦高声附和。
胡轸和杨定在董卓军中是除牛辅以外地位最高的两人,他们的表态掷地有声,一开始就奠定了这次议论的基调。李傕、张济、樊稠、李蒙、王方等,早已看出董卓有进京的心思,只有附和支持,根本不可能发出反对的声音。
董卓点点头,扭头问李儒道:“文优以为如何?”
李儒捻须道:“将军若有此心,此乃天赐良机。”
董卓鹰目突然电光激射,激得众人都心头一凛。李儒却面不改色,又缓缓说道:“今虽奉诏,中间多有暗昧。何不差人上表,名正言顺,大事可图。”
董卓大喜,他与袁绍暗中往来,都是见不得人的。如今,何进召他进京也多半是受袁绍的撺掇,朝争之事,一时一变,万一要是何进改了主意,他可就进退两难了。上表的确是个好主意。
董卓问道:“文优以为当以何为名?”
李儒道:“诛阉人。”
董卓道:“就这么办!劳请文优写一篇表文。”
李儒起身行礼称诺。
段煨踮了踮屁股,本想说话,见董卓面色不善,又坐了回去。
牛辅与董越对视一眼,齐声问道:“多少兵马?”
董卓想了想道:“选精锐骑士三千。”
牛辅讶道:“是不是太少了?”
董卓微微一笑:“不少了!多了,朝中的大人物们也不让咱们带的。”
牛辅还要再说,身旁董越扯了扯他的衣角。牛辅乃止。
董卓道:“就这样吧!各自去准备吧!”当即,董卓留下牛辅为主将,董越、段煨为副将,驻守河东。自己亲率精锐敢死之士三千,飞速驰往洛阳。谋士李儒,悍将胡轸、杨定、樊稠、李蒙、王方等皆随其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