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从军已有十余年，因作战勇猛极得麾下将士敬重，如今与严纲、单经、王门共为辽西领兵司马。
三个月前，范方与严纲交换，换到卢龙塞驻守。卢龙塞位于燕山余脉徐无山麓的最东段，坐落于两山之间，濡水自塞道穿过。卢龙塞乃是大汉防御鲜卑异族、监视乌桓的重镇要塞，向来有重兵御守。大汉国在此修建了一道大约两百多里的城墙，向东延展直至与肥如县内在玄水谷道上所建的关塞相连，以防止胡族入侵。
范方麾下有锐卒两千，几乎全部是步卒。守塞虽苦，职责亦重，但是自从赵苞、张胤先后任职辽西励精图治，辽西现今兵强马壮，民众富裕，边疆异族虽然嫉妒眼红却不敢妄动刀兵，他在卢龙塞反而较以往轻松了些。
已是十月之末，清晨，自漠北而来的寒风凛冽如刀，吹得守塞士卒不敢抬头，大多数人都尽量将头缩进衣领之中。
范方立于城楼之上，手持千里眼远望关外。
忽然之间，几个黑点出现在镜头之中，逐渐变得越来越大。范方凝神看了看就放松下来，那些黑点似乎是今早例行派出去的斥候。只是，为什么他们好像被人追赶似的慌张？范方的眉头挤在一起，他下意识的抓紧了千里眼。
距离越来越近，范方看到当先打头的斥候摆出手势，那是有敌来犯的意思。
敌人？哪来的敌人？马贼吗？
片刻之后，目力所及之处，先是一小撮，然后是无数人马涌出地面，范方虽然听不到，但是却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镜头中，那几名汉兵斥候先后被后面追赶的敌人射落马下。
范方回身对传令兵大吼道：“敌袭，有敌袭！让所有人上城防御！点燃烽火！快！”
鲜卑人旗帜招展开来，其中一面大纛范方很熟悉，他久在边疆不只一次见过，赫然是檀石槐的鲜卑王旗。
范方大惊，暗忖道：“竟然又是鲜卑狗，檀石槐你没记住两年前的教训吗？鲜卑狗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杀到关下，斥候都被杀尽了吗？丘力居为什么没有传消息来？难道是反水了？可是为什么玄水城也没有任何动静？除非……”
玄水城地处卢龙塞外，虽新建不久，但是也有着数万百姓，大半原本为唐洛部落的部民，其中应该有不少人保持了原来的生活习惯，选择游牧而居。这么大规模的军队经过，怎么可能没有人得到消息？范方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玄水城被包围或屠灭了，连牧民都没有幸免。
范方召来两名亲卫，低声吩咐道：“你二人，一人往肥如，请王司马速来支援；一往阳乐，禀告府君，鲜卑大举来袭……”
轰隆的马蹄声震颤着每个汉兵的耳膜，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也觉得胸脯打鼓。有名年轻的汉兵脸如灰土，脚下有些站不稳。一名队率瞧见，重重拍了拍年轻汉兵的肩头，道：“别害怕，鲜卑狗不是我们的对手。”
鲜卑人在卢龙关外不远处排成阵势，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两千汉兵要负责辽西郡境内近百里的城塞防御，卢龙关上范方能够指挥的人不足一千五百。可是眼前的鲜卑精兵何止数万。这仗该怎么打？范方心中也在琢磨。
鲜卑人没有准备扎营，足有五千人突击到大阵之前，那样子像是要攻城。范方见到了攻城长梯，甚至看到鲜卑人阵中有匠人在组装云梯。不是现制，是将一些零件组装在一起。范方暗吸一口凉气：“鲜卑狗是有备而来啊！”
一名鲜卑射雕手纵马到关下，张弓搭箭将一封箭书射上城头，然后耀武扬威而去。
亲卫取箭书呈给范方。范方略一过目，面无表情将其扯作两半，抛到关下。
鲜卑人的主将的确是檀石槐，他本来也没打算能招降守关汉将，微微一笑，下令取关。
经柳城一战，檀石槐学得更乖了，谋划更为严密。这一次，他自信绝不会失手，定要血洗幽州。
置鞬落罗、日律推演屯兵白山，以作佯攻。那护乌桓校尉宗员胆小怕事，即使明知是佯攻，但是由于有大兵屯境，他也不可能调兵出上谷。
丘力居是三心二意之人，不过是一片草场和几箱珠宝就能将其收买，因此大军能够借乌桓属地悄无声息进入汉境，顺利攻破玄水城而消息不露。
汉人？哼！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只要有汉人投附，大鲜卑就能对幽州了如指掌，焉能不胜！何况还有丁零人来锦上添花。
打头阵的是燕荔游部，西部鲜卑最勇猛善战的部族。但是燕荔游可不是只知武勇的人，他是草原上“最有智慧的年轻人”，这是檀石槐对燕荔游的评语。要说西部鲜卑最忠诚于檀石槐的部族，就应该是燕荔游部。对此，燕荔游自己也不讳言。
接到攻城命令，燕荔游立即命勇士于延指挥士卒冲击城墙，他要探探守关汉将的本事。
于延身高超过八尺，双臂可分烈马，勇烈异常。其麾下有三百鲜卑勇士，皆乃百里挑一，曾经纵横草原大漠，无有败绩。于延分两千人一拥而上。攻城，没什么技法好讲，只要够猛烈，够狂暴，够持久，就肯定能将城池拿下。
范方毫不含糊，往来游走高呼：“汉家儿郎们，看看脚下的土地，看看身后的青山绿水，那是吾等的家乡，吾等妻儿老母皆在家中。鲜卑狗没长记性，又来劫掠，吾等岂能答应？儿郎们，守住此关，就是守护妻儿。汉军……威武……”
城墙之上，汉军摇旗呐喊鼓舞士气：“汉军……威武……”
两千鲜卑士卒踩着牛角号声一步一步向前，进抵三百五十步，关上汉军将士按范方将令开始发射床弩。巨大的弩箭激射而出，有如上天降下的惩罚，撞入人群之中。有数十鲜卑战士身体被刺穿、碎裂，伤者的呼号哀叫声顿时飘荡于战场上空。
汉军将士可不会留情，床弩之后就是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大汉弓弩之强，独步天下，是鲜卑等胡人骑兵的致命克星。鲜卑人即使是攻城士卒，亦只披皮甲，矢锋锐利，轻而易举破甲而入。
范方举刀呼道：“仰头，齐射。放箭！”
弓弦骤鸣，矢落如蝗。鲜卑人避无可避，成片成片地中箭倒下，活着的人举盾舞刀使出吃奶的力气快速冲向城墙。任鲜卑人再心急如焚，也必须先处理眼前拦路的鹿角、壕沟。
城头上，汉兵借机施射，同样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双方都想置对方于死地，都拿出了看家本领。箭雨过后，只有千余鲜卑人成功攻到关下，十几架长梯搭上城墙。
攻城战，死伤最重，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燕荔游此时不会心疼死去的战士，挥手命令一个千人队补充上去，一心只想尽快攻占卢龙雄关。
日头高悬，也不见暖和。雄关浸血，更使人心中冷颤不已。
两个时辰，竟然没将人送上城头，于延大怒，将麾下勇士集合一处，准备亲自登城。燕荔游命人制止于延，让他稍安勿躁。
此次随军攻汉，燕荔游早早就做了安排，尽起族中匠人奴隶，穷数月之功事先制成二十架云梯的配件，只待到攻城时组装。如今大半已经组装完成，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数架云梯在一个千人队的护卫下，缓缓向城关移动。
范方当然看到了鲜卑人阵中怪兽般的云梯，心中骂道：“汉奸！”这是张胤气愤时经常说的词，盖因胡人不知如何造攻城器械，多半是降附汉人或奴隶所造。范方也有办法对付这些云梯，并不十分慌张。城头之上，有六架霹雳弩，他一直隐忍不用，就是在等这个时机。
大汉北部边疆诸关塞中，在城头安置发石机的只有辽西一家。任鲜卑人如何狡猾，也不会想得到。辽西人能将发石机安装到战船之上，在城头上也搞几组，并非难事。
范方不想让敌人的云梯靠的太近，看看距离，命令霹雳弩发射。
巨石凌空轰然砸落，至少有两架云梯被直接击中，散落成碎片，还砸死、砸伤了数十名鲜卑战士。
燕荔游呆若木鸡，他怎能想到汉人还有这等招数，难道是汉人知妖法，可招来天神相助不成？
檀石槐在大阵之中，远远见到从汉人城头飞出数块巨石，将燕荔游的云梯砸毁，心中也十分惊讶，不过他在柳城曾经领教过汉人的秘密武器煤油罐，因此并不会像燕荔游那样惊魂出窍，他猜想这飞石恐怕也是汉人的新武器。
檀石槐召来刘丰，问道：“这飞石是何物所发？”
刘丰道：“当是发石机。”
檀石槐眉头一皱，追问道：“哦？何为发石机？”
刘丰道：“汉人的一种能投掷巨石的机关。”
“汝能造之否？”
刘丰面露惭色，摇头道：“臣愚昧，不知其法。”
檀石槐面沉似水，沉默片刻道：“传令给燕荔游，命他全力攻城，不惜代价。命壹斗眷督促奴隶伐木造云梯！”言外之意要拿人命堆下卢龙塞。檀石槐此来，率大军五万，王帐军和中部鲜卑几乎是倾巢而出，另有丁零王跋延忽勒的两万丁零骑兵相助。
丁零人向来生活在北海①之畔，与鲜卑同样是草原上的大族。自匈奴西迁之后，丁零与鲜卑一直相争不断，直到檀石槐的出现，丁零人才被鲜卑人压伏，不得不尊檀石槐为王。檀石槐征召丁零人相助，跋延忽勒也只得率兵前来。
跋延忽勒见到汉人能抛击巨石，同样目瞪口呆，心中暗自琢磨：“汉军天威，与之相敌非善谋也！”
燕荔游缓过神来，听到身后战鼓如雷，角号齐鸣，知道是大王在催促进攻。燕荔游向王旗大纛看了一眼，随即下令，命于延亲自带人压上去，但不要他亲自攻城。燕荔游要把于延这口好刀砍在汉人最疲弱的伤口上。
于延就站在汉兵的弓弩射程之内，由亲卫持盾遮护。鲜卑人的惊恐随着于延等三百人的加入而渐渐散去，于延及其麾下勇士在西部鲜卑有着无比崇高的威望。攻城的鲜卑士卒像中了魔一样，瞬间又疯狂起来。
霹雳弩威力惊人，可惜弱点也极为明显，那就是装弹相对缓慢。云梯行驶虽然也很慢，但是在疯狂攻城的鲜卑人的推动下，还是要快过霹雳弩的发射。第二轮霹雳弩甚至都没能击毁任何一架云梯，只是将其中一架击伤，但其仍能歪歪扭扭的移动。可是汉军已经没有机会用霹雳弩砸击云梯了，距离太近了。
鲜卑人的云梯与汉军中的如同一辙，制造极为精妙，顶端有能够扣锁城墙的搭钩，一旦让其搭在城头上，就无法单凭人力将其分开。
鲜卑人涌到城墙下，顺云梯的梯桥直接冲击城头。
一名鲜卑兵极为悍勇，从梯桥上一跃而下，举刀欲砍，身在空中即被数支汉军长矛击杀。其人虽死，可是后面的伙伴已经跟了上来，第二个，第三个……无数鲜卑士卒登上城头。
范方对身边的亲卫部曲道：“你们都过去帮忙，一定要将鲜卑狗撵下去！”
范方凝视鲜卑大阵，担忧不已。汉军虽然防守器械犀利，可是人数太少，这卢龙塞又比不得内郡城池，没有兵员补充，每死掉一名汉兵就实实在在少一个，此消彼长，他使出浑身解数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范方相信，这点破绽鲜卑将领肯定也看得出来，他们只要将进攻延续下去，就胜利在望。
“王叔衡，你可要快点来啊！否则，你我兄弟就要阴阳相隔了！”在范方眼中，绝没有投降的汉将，只有战死的范正阳。
鲜卑人几次冲上城头，又几次被打退。汉军用狼牙拍和点燃的煤油罐对付已经靠上来的云梯，常常能将整个云梯和其上的鲜卑人统统烧死。卢龙塞的煤油罐储量不多，用尽之后，应付敌人攻城就吃力得多。
从日中到日落，鲜卑人的攻击从未有片刻停顿，燕荔游就是要让汉军没有喘息之机，他把麾下的五千士卒和檀石槐派来支援的叱奴部两千人都压了上去。任汉军如何顽强，也无法以一千五百人顶住七千大军无休止的猛攻。而且燕荔游知道，三日之内，没有汉军能来支援卢龙塞。能够短时间内赶到这里的只有俊靡和肥如，嘿嘿，无终有柯最牵制，至于肥如那里有素和宥连的一万精骑呢！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终于又一次把鲜卑人杀退。第一次，汉军有了休整的机会。范方靠在墙垛上，吐出一口含有血丝的浓痰，忍不住大口喘起了气。实在是太累了。
范方招手让一名屯长过来，吩咐道：“你带几个人下城去，把紧要部位都堆上柴禾，准备好火把。咱们守不住了……鲜卑狗再上来的时候，就点了吧！”
那屯长一脸血污，左颊至胸口有一道血痕，显然是挨了一刀。
“司马，坚持到天明，王司马应该就能有援兵过来。”
范方摇摇头，道：“来不及了，鲜卑狗不会给吾等机会了！勿要啰嗦，快去！”
屯长一咬牙，转身带人而去。
范方回身看看周围，发现已经没有多少人是囫囵个了。
一名面相稚嫩的汉兵正在擦拭长刀，脸色平静。范方认得他，这少年是府君的学生，黍谷山出来的，姓马，现在是一名什长。范方见惯不怪，辽西军中但凡是黍谷山出来的都是不凡之人。这马姓少年看似瘦弱，从军亦不久，但是方才斩级绝不在他之下，真是人不可以貌相，海不可斗量。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范方低声吟唱大汉军歌，声音嘶哑。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汉军将士齐声高歌，气势雄劲悲凉。大汉边军从不缺血勇，即使粉身碎骨也浑不畏惧。
“大汉……威武……”
城下，鲜卑王旗隐于夜幕，猎猎作响。
檀石槐端坐马背之上，一动不动。有侍卫劝檀石槐回大帐休息，却被他厉声呵斥：“我要在这里看着燕荔游击破此关！告诉他，大鲜卑之王在等他的勇士立功呢！”
与此同时，阵前，燕荔游命令道：“让于延出击！”传令的鲜卑骑兵飞驰而去，背后燕荔游低声道：“也应该差不多了……”
于延的亲卫帮其穿上一副铁甲，又在铁甲外罩上一层皮甲。于延以木盾遮身，手持五尺长刀，大喝一声，率众而上。
战鼓轰鸣，云梯再次搭上城头。三百西部鲜卑敢死勇士当先，顺梯道如出穴猛虎一般，冲向汉军……
半个时辰后，杀声渐止。燕荔游大喜若望。
忽然，卢龙塞大火升腾，照亮整个夜空。
于延飞身来到燕荔游身前，恨恨道：“汉将狡猾，堆火焚关，伤了不少人。更可恨，那汉将蹈火自焚，没能将其碎尸万段。”
燕荔游点点头，没有说话，眼光之中烈焰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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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今贝加尔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