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操一直追着盖平不放,看看渐渐追近,收刀取弩,又接连射落两名驾船的叛军。盖平的船速度顿时一慢,凌操瞠睁双目,命令自己的船直接撞了上去。
借着水速,两船猛地撞在一起。一阵剧烈的摇晃,樊秀立足不稳,惊叫一声,往水里栽落。赵典连忙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
凌操借势跳上盖平的船,举刀便砍。两名盖平的亲卫上来架住凌操的刀,大叫着让盖平快逃。
盖平虽然惊慌,眼中却露出恶毒的神情,他从怀中掣出一支手弩,扬手扣动了扳机。
“嘣”的一声弦响,凌操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弩箭正射在他的胸口上。距离太近,弩箭深入肌肤。凌操大叫一声,奋力砍倒两名盖平的亲卫,向斜前方跳入水中。
幽州水营士卒见凌操落水,赶紧驾船赶上来将他救起。盖平却趁机命人重新驶动渡船,往下游逃走。
樊秀不识水性,在水中接连被灌了几口河水,越加慌乱,想向赵典呼救,水浪打来却叫不出声。她拼命拍水,却瞥见渡船飞快地逃走,朦胧中听到赵典也在不断催促士卒用力划桨。
“夫君,你不管秀儿了吗?”意识越来越模糊,樊秀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一只大手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扯上了船……
待樊秀醒来,已是深夜,战斗早已经结束了。
盖平与赵典终究还是逃走了,凌操中箭受了伤,就在院外的军营中养伤。辽东太守阳终亲自上阵,颈间被流矢射中,伤重而亡。救她的人是司徒横。司徒横不知道樊秀是谁,战场之中突然出现一名衣饰华贵的女子,最大的可能是,这女子或许是某位叛军首领的亲眷。既然已经救了起来,自然没有再抛弃的可能,他只有请军中医护兵为其治疗,命人将其软禁了起来。樊秀感觉浑身无力,这会就算是没人监视她,她也没本事逃走。
一连三天,有仆妇过来喂她清水和吃食,但却限制她的行动,她最多也只能在天井中走走。她现在并不太关心三天前的那场战斗,结果显而易见是己方败了,她只是不知道到底败得有多惨而已。她脑子里满是那日赵典高呼撤走时的背影……她与自己的夫君赵典感情很好,虽然她没有能够为赵典生下一男半女,但他们一直相敬如宾。赵典要全自己的朋友之义,要与张胤斗,她也愿意为其出谋划策,赴汤蹈火,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她掉落水中的时候,赵典竟然会选择弃她而去!他催促士卒划桨的声音那么急促,证明他当时的心情是多么的决绝。这件事就像是一块大石,压在樊秀的心头,让她一直愁眉不展,气郁胸峦,清瘦了不少。
有时,明知道问不出什么,樊秀也会拉住送饭的仆妇,问一问外面的情况。幽州平定了没有?叛军可被消灭了没?她问了许多,得到的明确的答案却很少。她也不知道自己问那些问题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了知道赵典到底有没有逃走?还是要印证一下,自己费尽心血筹谋的计划有没有成功?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
又过了几日,突然听到小院之外士卒们一阵欢呼,她隐隐约约听到,“我们胜了”、“将军回来了”等词。以她的聪慧,自然不难猜到,在幽州能得到士卒们如此欢呼爱戴的大汉将军,只能是右将军张胤。张胤回来了,那说明并州已经被平定,很可能叛军的后路也已经完全被截断了。
张胤在幽州的威望实在是太高了,幽州战兵的精锐程度也让人叹为观止,仅仅是幽东数郡的联兵就能先后击败和连的鲜卑精骑和叛军主力,十二路人马搅乱了幽州,却没能像想象中一样占据幽州。
依然没有人来搭理她,樊秀也不想走出这个小院,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无聊的时候就在天井中的石墩上坐井观天,想想出嫁前在家做闺女的日子。那时候总是很单纯,除了弹琴弄笛、读书写字,整日里就期盼嫁一个得心的良人。厌厌良人,秩秩德音。良人……德音……唉!
在离此不远的昌平县城中,难楼也在唉声叹气。张胤攻破沮阳后,派李乾率军走军都陉强攻居庸关三日。破关,击斩莫赤。他虽然侥幸从温余水畔逃出,但还是被围在了昌平。
内外消息断绝,难楼已经完全无法与上谷郡中的部族联系了。他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也不清楚汉军的行动,甚至不知道近在咫尺的军都县是否还在坚守。但在城头上却可以看到,城外围城的人却足有两万,他甚至见到了匈奴人的旗帜。城能守多久,他也不知道。昨日,有百姓欲开城门放汉军进城,幸亏被奡兀发现,迅速平息了叛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从那些刁民的嘴里,他还是拷问出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城中有忠于张胤的人。那些人在四处悄悄地传播张胤的命令,张胤号召所有的幽州人起来反抗,抓叛贼,消灭叛党,拿回他们自己原来拥有的一切。据说整个幽州都已经被动员起来了,到处都是跃跃欲试的汉人百姓,那些逃散在外的叛军散兵游勇被一个一个抓到,并送到了汉军营中。想必逃走的盖平、赵典和在涿郡的张燕,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
难楼微微摇头。张胤就像是那定海神针,他一回到幽州,原本风行浪涌的幽州瞬间就镇定下来,百姓们不再慌张,那些心存不轨的人也小心翼翼地收回原本蠢蠢欲动的心思。他们已经完全没有了机会!
现在要怎么做?是战还是降?若战,可有胜的希望?若降,项上人头能还能保得住吗?难楼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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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四万胡兵以风卷残云之势掠过傂奚、犷平。汉人百姓胆战心惊,纷纷躲入家中。一名胆大的小伙子偷偷瞥了一眼,瞬间变得惊喜若狂,因为他看清了那些胡兵打着的旗帜——他们熟悉和期盼的汉军旗。
“是汉军,是我们自己人!”
百姓们很快蜂拥而出,在路旁看着他们的救星和希望。傂奚和犷平的叛军先后出城投降,卢纨和徐荣、田楷率军迅速渡过鲍丘水,包围渔阳城。
鲍丘水畔的黍谷山庄空无一人,所有的少年都被囚禁在渔阳城中。鲜于瑞和崔琳也在其中。卢纨与徐荣商议后决定对渔阳围而不攻,以避免守城的赵典胞弟赵范狗急跳墙,杀害黍谷山的孤儿。
逃往涿郡的许卓暗中传回了大量的消息。别驾韩珩被俘后,因张燕以其印绶诈开北新城和范阳二城,诱杀都尉杨棱之事,耻于被张燕利用,在狱中试图触壁自尽,可惜被狱卒救下。张燕闻其忠诚,亲往狱中招降。韩珩凛然拒绝道:“今汝等劣贼蜂起,吾受使君厚恩,智不能救,勇不能战,于义阙矣;若再降汝,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乎?所弗能为也!”乃绝食而亡。张燕怜其忠义,以棺椁敛之,葬于易水之畔。
而幽州的潜龙,在许卓的调拨下,再次发挥了巨大的谍报作用,不断将各类情报以极快的速度传往幽州各处。张燕、卢纨、赵芳、刘政、温恕等都渐渐掌握了叛贼的动向,也因此,刘政、程普才能在温余水畔设下埋伏,张胤才不再担心家人的安危。
对于难楼逃到昌平、盖平逃进狐奴,张胤和卢纨、徐荣、刘政等都很清楚。这种对情报的清晰掌握,让汉军获得了极大的助益。
在这种形势下,卢纨决定分兵,请徐荣攻狐奴,田楷攻安乐,取此二县后,渔阳一座孤城也就不足为惧了。而广阳方面,军都已复,昌平同样是一座孤城。
汉军与叛军的兵力对比也早已发生了转变,张胤、卢纨、刘政、赵芳、温恕等处兵力相加,总数已经超过十万,而叛军只有难楼、盖平残部,以及张燕的三万余人。
平定反叛已经胜利在望。
很快,张胤与刘政等所率领的汉军,在昌平城下汇合。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需要张胤亲自领兵征战,他更应该尽快回到蓟城主持战后的恢复工作,但是他最终却没有这么做,而是留赵云、夏侯兰率兵守居庸关,尾敦、敖山守军都城,以李乾为主将,颁下为副将,各率本部人马围昌平,然后亲率先登营、陷阵营、于夫罗的匈奴兵,并刘政、程普、蒋奇等幽东军,回援涿郡。他很想去渔阳看一看卢纨,可是他不能舍下处在战乱之中的涿郡不管。
凌操受了箭伤,正在昌平城外的军营中养伤。临行前,张胤特意去看望。凌操的伤很重,按李和的说法若是再往左一寸,就能当场要了他的命,而现在却已经无需担忧了,只是需要在榻上休养一段时间。张胤不由得想起了历史上的凌操,也是在征战的过程中,中箭而亡。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张胤想,也许在这个时空,凌操已经躲过了命中注定的大灾,可以长寿了。阳终战死,张胤也微微有些伤感,至少改变了他对泉州阳氏的看法,阳家也不都是凶残狠毒的酷吏。
张燕在涿郡愁眉不展,他轻松拿下了北新城和范阳,又先后与温恕所派的公孙瓒战于故安、遒国,这两战虽胜,却也说不上容易,他至少损失了数千健卒。之后在涿县,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涿郡太守温恕守城,公孙瓒扎营于外,互为犄角,互相支援,让他倍感头疼,一直无法攻破涿城。随后,破虏营两千士卒又突然出现在他的后方。一会儿在范阳邀战,一会儿又在北新城或故安冒头,声东击西之策玩得炉火纯青,着实让他派出的援兵有些疲于奔命。
张燕哪里想得到,杨棱留在五阮关的三千破虏营,分了两千出来,在张相的带领下,在易水两岸打起了骚扰战。他们自知凭两千人难以与黑山贼硬战,但他们就是要不断地骚扰你,让你头疼、无法安心去攻取涿县。
张相和张植到了幽州后,张胤便按着他们的性子和才能,分别安排进破虏营和刺史府。张相善武,在破虏营中很快担任了军侯。这一次他主张到张燕的背后去骚扰,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倒不是因为他是张胤族侄的特殊身份,而是大家都悲愤于都尉杨棱的惨死,都想为其报仇雪恨。
张燕剽捍捷速过人,在黑山军中号为“飞燕”,他的脑子跟身手也差不多,并不慢多少。直觉告诉他,已经到了撤走的时候了。他想为张牛角报仇,杀了张胤和程普,但是他不能只考虑这些,他还需要照顾军中的兄弟,保他们活着,尽可能地让他们有吃的、穿的。拿不下涿县,黑山军在幽州也不可能再有什么进展了,也无法伤害到张胤和程普。趁汉军还未合围,还有撤走的机会,他必须赶快行动。张燕有自信,现在撤走并不会很难。涿郡南部四县皆在他的手中,只要他不太贪,放弃一部分辎重尽量轻装而行,温恕没有兵力,也没胆子来追他。
张燕计划得很好,可事情却并没有完全按他的想法发展。他在张胤南下之前,分兵两路猛攻涿城和公孙瓒的大营。黑山军摆出的是不拿下涿城誓不罢休的强势姿态,几乎是不惜代价的猛攻,苦唒和罗市更一度攻进公孙瓒的大营。但这一切不过是张燕故意释放出的迷魂阵,他真正的目的是撤军。
而汉军之中也有明眼人看出了张燕暗中打着的心思,这个人就是公孙瓒。认为汉军南下支援,尽快撤走是张燕唯一的生路,如果张燕不这样猛烈的进攻,或许他还不能确定,但是现在他已经百分百肯定,张燕会在收兵之后撒腿逃了。
黑山军一直攻击到日落时分方休。黑山军一鸣金收兵,公孙瓒即带百余亲卫进城去见温恕。
一进太守府,见到温恕,公孙瓒纳头便拜,道明来意:“府君,贼人这次攻城虽猛,但却难掩其心虚。依我看,贼虏是要逃跑。恳请明府许我率兵追击!”
温恕不免陷入到了犹豫之中,他不是没想过黑山贼逃走的问题,他只是不能确定。当然也有可能黑山贼攻城是假,诱他派兵追击是真。若是后者,他派出公孙瓒不仅不能取胜,还有覆灭之危。
公孙瓒见温恕犹豫不决,说道:“明府,右将军与刘府君、程都尉等汇于昌平,盖平、难楼溃不成军,唯张燕独善其身。十二路反贼皆败,若是让张燕全身而退,幽州其余郡国又该如何看我涿郡?明府的脸面何在?瓒愿意立下军令状,若不胜,请明府斩我头。”他这话明摆着是拱火,但温恕却不能忽视,也是不愿意忽视。
想了半晌,温恕终于下了决心:“你率本部人马,我再与你两千步卒,许你追击黑山贼。祝伯珪此战能得胜过来。”
“诺!”公孙瓒大声应下,接了令符出去点选兵马。
当晚,张燕确实开始撤退了,为了不引起汉军的注意,连营栅和帐篷都没有拆卸,并且在营中虚点了不少火把。这一系列的障眼法施展下来,起到了很不错的效果。直到巨马水畔,都没有被汉军发现。张燕觉得已经相对安全了,于是大手一挥,下令渡河。
东边渐渐露出了鱼白肚,黑山军士卒们也逐渐看得更清楚了些。这个时代由于营养和蛋白质摄入不足的原因,士卒们普遍患有雀盲眼,也就是夜盲症,夜里行军非常缓慢。不到万不得已,领军的将领们都不愿意在夜间进行军事行动。借着微白的天色,黑山军渡河的速度稍稍加快了些。但张燕仍然很心急,不断地催促,因为一旦等到天明,就失去了连夜撤退的隐蔽性。
张燕所选的这个渡河点在遒国城的东南十余里,这里是个浅滩,不需要渡船就可以让大队人马泅渡而过。当然了,沉重的辎重车只能从更靠近遒国城的一座桥梁上通过。好在遒国城也在黑山军手里,张燕并不太担心泄露情报。
守遒国的是黑山军渠帅刘石。刘石三十多岁,身量中等,喜穿儒衫,悬佩宝剑。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也是刘姓皇族后裔,他家这一支落迫已久,早没有了当年的声势和财富,甚至还没有刘修、刘备那一支过得好。黄巾之乱时,刘石也聚集百十乡人,揭竿而起,杀来打去,队伍壮大了不少,却仍然没有立足之地。后来,张角覆灭,他见机得快,躲入到了太行山中,投靠了张燕,保住了项上人头和抢来的富贵。
刘石也很心急,他也着急撤走。他心知肚明,越早撤走越安全,断后的人兴许就会被纳过闷来的汉军扯成碎片。但他不敢违抗张燕的命令,他只有最大程度地做好撤退的准备,一等张燕的大军渡过巨马水,就立马撤出遒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