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龙塞已被范方焚毁，谷道堵塞，不过先前鲜卑人通过时清出了一条窄道，公孙瓒与凌操率大军用半日时间即通过卢龙塞。严纲作为最为熟悉地形的人，主动提出率五百兵留下，等候柳铮返回。
公孙瓒是辽东属国长史，位比凌操的辽西水营司马要高，八千人中又占了五千，因此有意与凌操争指挥权。对此，凌操却是不置可否。眼见两人间的冲突一触即发，齐周及时站了出来，对凌操道：“府君用政于民，诸君协力，辽西才有今日成就。今胡虏寇犯，攻城略地，百姓亦知其危，多有上城助战者。凌君忠义为民，素与府君亲善，何必与公孙长史争一日之高低？只若此战得胜，凌君必得大功矣！”言外之意就是说：“你凌坤桃何必与公孙瓒争这个？公孙瓒立再大的功劳终究还是要回辽东去的，而在辽西谁能大过你的功劳？”
凌操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对齐周拱手揖礼道：“操愚钝，幸得子密教诲。”当下便找到公孙瓒，言愿尊其为主将。公孙瓒大喜，让凌操将步，自己亲率五千辽东骑兵，隐于卢龙塞外山中。
公孙瓒和凌操已经亮出兵刃，准备给檀石槐致命一击，可是此时埋伏在平冈以北乌侯秦水畔的和连，却在谋划如何登上大鲜卑之王的宝座，他为此筹谋已久，绝不想再错过这个天赐良机。
檀石槐虽然因愤恨交加，引得旧伤复发，缠绵病榻很久，但是毕竟已经基本痊愈。只要檀石槐活一天，就是大鲜卑之王，加之又有那槐枞觊觎，他和连又能如何上位呢？
和连帐中，空气几乎凝固，气愤沉闷到了极致。
和连、乌骨侯、鄂白石三人互相看着对方阴鸷的脸，谁也没有主动说话。苏双跪在一旁，更是将头垂到最低。鄂白石原本应该在晟师湖附近盯着张白骑，此时却出现在和连帐中，如果檀石槐在此，定然能够想到些什么。
过了良久，和连一咬牙，狠狠地将手中割肉的匕首插在案上，阴声道：“小狼必须战胜老狼才能走向广漠的大草原，汉人常讲‘无毒不丈夫’，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
和连双目血红，死死看着乌骨侯和鄂白石道：“告诉父王的信使，就说我大军即刻南下，三日后定能到玄水之东。请父王以乌牛角声为号，围歼汉军。”乌骨侯和鄂白石都不傻，听得出来这只是虚话，和连绝不会南下。
“鄂白石，你按原计划率本部人马往狼居胥山、余吾水①畔，那里的部落都已经投附于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武，未来我们的王庭就要建在那里。”鄂白石眼光一亮，和连这是准备放弃弹汗山的鲜卑王庭，在故匈奴单于庭的地方重建。这才是和连真实的行动。
见鄂白石点头，和连扭头又对苏双道：“你跟着鄂白石一起去。”苏双也赶紧点头，他从和连的目光中看出了隐藏的意思，这本就是和连事先说过的，和连是让他将私属财产、奴隶等东西都送到狼居胥去。这次出来，和连将宝物细软和几名宠爱的女奴都待在身边，早就做好了打算的。
“乌骨侯随我率大军返回王庭，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慑服各部长老，然后退往狼居胥。至于父王那里，就随他去吧……”对和连来说，柳城那个冬天带给他的是无尽的失望和绝望，他早已不将父子、兄弟之情当回事了。
乌骨侯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叹息一声，点头同意。他与和连现在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就算他现在去檀石槐跟前投诚，恐怕也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富贵险中求，就搏上这一搏也罢。
“子文先生那里……”乌骨侯想问，刘丰该如何脱身。
和连打断他的话，道：“子文先生自有脱身之计，无需操心。”
“好吧，我现在就去集结人马。”
“速去准备！”
******
燕荔游原本想在玄水上游三十里处渡河，绕到汉军身后。可惜，汉军在玄水东岸百里之内广布斥候，他的行动被汉军发现。燕荔游不甘心泱泱而回，而是率军接着向北穿过丘力居部的领地，希求能找到渡河的机会。
为了安全起见，燕荔游也撒出不少斥候游骑，可是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他狐疑不已——有大队骑兵向西而行，而且看样子应该是王帐军。
“自己人？为什么往西走，西面是哪里？汉境右北平、渔阳、上谷……王庭！”燕荔游大惊，“难道有人要逃？”
燕荔游连忙让斥候打探清楚到底是哪支队伍。很快，他知道了是和连与乌骨侯的旗号。
“和连不是留在王庭了吗？”为了保证能够出其不意，檀石槐对外宣称由和连守家，而实际上，和连和乌骨侯是作为奇兵安排的，此时的弹汗山鲜卑王庭极为空虚。
燕荔游反复琢磨，越来越觉得事有蹊跷。他生性谨慎，无奈之下只好趁夜抓了个王帐军游哨回来，一问之下才得知，和连竟然真的就在这里，而且部队正是要返回弹汗山，鄂白石也是刚刚拔营而走。燕荔游一时搞不清楚檀石槐和和连这父子二人的用意，可是直觉告诉他，战事正酣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事，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联想到近来和连与槐枞争位的事，他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和连这一逃，就是将他的父亲兄长推到了火坑里。
“和连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他要弑父夺权？”燕荔游大惊，他想来想去，只有走为上计了。他不敢到和连帐中质问和连，也不敢再回玄水城大营，如果真的是和连在背后捅自己父王的刀子，他回去只会跟着檀石槐一起大败，小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那些在玄水河畔的族人，也只能舍弃了。
斟酌再三，燕荔游还是决定撤到西部鲜卑的大本营去。他找来几位小帅，询问大家的意思。这支队伍不是他西部鲜卑的族人，若是意见不统一，他的号令也难行。
所有人都不傻，多多少少都看出了一些苗头，但是仍有人抱着大胜汉军然后去汉境劫掠的幻想，可是燕荔游却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燕荔游使了使眼色，身后的亲卫族人上前一刀砍翻那个不愿跟随燕荔游回去的小帅，虎视眈眈地看着其他人。
众位小帅哪还敢再啰嗦，纷纷扬言赞同。燕荔游大声道：“既然如此，我们连夜返回，都去准备吧！”
和连传回的消息让檀石槐大喜过望，算算时间，后日和连和乌骨侯的大军就能到汉军背后。檀石槐决定重修浮桥，再次渡河攻灭汉军。最勇猛的鲜卑王者会在倒下的地方重新站起，重新获得部民的仰望和尊敬。檀石槐随后召集众将议事，言后日一早，杀牛宰羊，众军饱食后，再攻汉军。城中汉人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要到阵前修桥助战。
槐枞、素和宥连、壹斗眷、丘力居、跋延忽勒等人虽然并不全都赞成，但是摄于檀石槐的威严，也没有出声反对。刘丰更是在不经意间微微一笑。
檀石槐见众人迟疑，笑道：“我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我儿和连率两万大军埋伏于汉军之后。明天渡河再战，前后夹击汉军，定得大胜。”众将恍然。
当夜，北风呼啸，温度骤降。这样冷下去的话，再有几天玄水会完全结冰，恐怕张胤和檀石槐都不用考虑修建浮桥的事了。可是两人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冬日的晨光慢悠悠地从山岭间透出来时，汉胡双方几乎是同时而动。鲜卑人的牛角号呜咽长鸣，胡族联军战士驱赶着无数汉人男女再次冲向玄水，目的一看即知是重修浮桥。夜风日冷，玄水河面结的冰虽然冻厚了一些，可是仍不能承担千军万马的重量，反而增加了修建浮桥的难度。汉人奴隶踏上冰面不久，冰面就猛然开裂出巨大的缝隙，很快所有人都坠入河底，运气好的或许还能扒住浮冰，运气差的转眼间就消失不见。在鲜卑人看来，这些汉人原本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后续的汉人奴隶开始修建浮桥，稍有异动就会被监督的鲜卑人射死或砍杀。
汉军在离河面稍远的河滩上再次结起大阵，箭镞扬起，映着晨光熠熠生辉却难掩寒冷萧杀。这一次，汉军没有射杀修桥的汉人奴隶，显得有些不同。张胤本来也是要建舟桥的，甚至都准备好了材料，此时他当然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去杀修桥的人。
槐枞和素和宥连立于玄水城头，看着汉军列下大阵，中间是数个步兵方阵，弓矢刀盾齐备，两翼则是骑兵，典型的宜攻宜守的阵型。可是汉军陈兵不动，却有些古怪。
槐枞道：“汉军打的是什么心思？”
素和宥连眉头紧蹙，微微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汉人的兵法有‘渡河未半，击之中流’的话，难道是要等我大军渡河时再与攻击？”
槐枞天生勇猛，虽然不读兵法，但是从草原上得来的经验告诉他，汉军肯定在等待什么。
没有了汉军弓弩的威胁，奴隶们修起浮桥来也快了很多，当然也没了多少反抗的心思。
当浮桥修成，奴隶们满心欢喜，想着能够赶快回去，至少能躲开这些冰冷的河水。可惜等待他们的却是一阵箭雨。箭矢是从鲜卑人的大阵中飞出的。这些奴隶已经对鲜卑人没有了作用，自然是全部除掉最简单。
见此情景，张胤勃然大怒，命令道：“弓弩压制！”
汉军的前军指挥仍然是赵芳。赵芳当即指挥弓弩手发射，将箭矢飞蝗般送到对岸。汉军的步弓射程虽远，但是飞越过河后对鲜卑人的伤害依然变得很小。汉人奴隶们趁机沿着浮桥跑向对岸。
赵芳只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挥手让军阵裂开，允许奴隶们冲了进来。这么做，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一旦被奴隶们冲散阵型，或者被鲜卑人借机冲突过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檀石槐也暴怒不已，命令壹斗眷、丘力居、跋延忽勒全线出击。
数千胡族联军战士冲上浮桥，迎着汉军猛烈的箭雨向前冲击。瞄准浮桥上的人，汉军的步弓发挥出了应有的威力，有些箭矢甚至能射穿鲜卑人的木盾。浮桥摇摇晃晃，拥满了人，飞矢落下，不断有人中箭落水。
玄水并不是什么大江大河，方才奴隶们搭起的浮桥足有七座之多，越来越多的胡族战士依靠浮桥渡过了河，渐渐形成了较大规模的冲击阵型，河滩上瞬时变得拥挤起来。
这次再战，鲜卑人、乌桓人和丁零人组成的联军攻势更为暴烈。战事开始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檀石槐决定亲自到阵前督战，鲜卑勇士壹斗眷、素和宥连也先后披挂上阵，逼得丘力居和跋延忽勒也只能投身到最前线来。菸楼和护骨突更不能独善其身，事实上，两人重复了上次渡河的故事，都是各自部落的前锋。
壹斗眷所部冲杀在最前，以最快的速度在河滩上排成阵型，前排士卒排盾成墙，后面的人则举盾过顶，把身体护得严严实实。无数柄长刀从盾墙缝隙中伸出来，像个刺猬一样慢慢向前移动。
拦在“刺猬”阵前的是高顺。他只是微微一笑，这刺猬阵若是自己摆来定然威力无穷，单是汉军手中的长矛大戟就远胜胡人的青铜刀剑。
“竖戟！”高顺大吼，“弓弩齐射！”
汉军前阵，长戟探出，后阵弓弩齐发，长箭如乌云携暴雨之势，呼啸着落入“刺猬阵”中。
“啊……”惨叫声起，再严密的盾墙也有漏洞，箭矢如蛇钻入，射伤了不少人。
“压上去！”壹斗眷太清楚对付汉军大阵的办法，那就是努力靠上去，只有近身搏斗才能规避汉军的弓弩打击。
又挨了几轮箭雨，“刺猬阵”终于撞上了汉军大阵。数十上百鲜卑士卒被长矛大戟刺穿身体，连惨叫都来不及叫出来就已死去。壹斗眷挥舞长刀，接连砍断四支刺过来的长戟，才终于杀死一名汉兵。眼前这个汉军方阵排布的极为严密，士卒之间的配合也非常默契，自己的手下与之近战丝毫不占优势。
高顺立于方阵正中，手扶刀柄，身躯魁伟，巍峨不动。坚毅的形象带给士卒的是强大的信心，仿佛有他这个军侯在，这个曲就不可能输。汉军士卒初时的动作整齐划一，长戟刺出、盾牌重击、弓弩齐射都几乎是集体同时完成，展现出的协同作战能力非同凡响。高顺满意得点点头，他身后不远处的徐荣却是面无表情，也许在他眼里高顺的曲有这样的表现才是最为正常的事。
左右两侧，菸楼和护骨突分别对上了单经和程普，两人也没占去什么便宜。开玩笑，先不说单经和程普的指挥能力，单是汉军的铁甲、蒲良刀在乌桓和丁零人眼中几乎就像是神物，破不开甲，遇刀则断，这仗还怎么打？
经过上次渡河战，丘力居的万骑如今已经不足六千人，巨大的伤亡使得他杀红了眼，几次要抽刀渡河助战，都被手下给拦了下来。对于丘力居来说，如果此番不能将汉军击溃，他必将面临张胤随后狂风暴雨般的报复，他只能孤注一掷。
日头爬到天空正中，从修浮桥到强渡玄水已经过了半日，虽然攻势凶猛，可是依然没能在对岸站住脚。看着对岸严阵以待的汉军，檀石槐忽然觉得有些心虚，也许是自己太自大了，要是等到河面冻得足够厚，完全可以从容前后夹击汉军。如今，装备上的落后被充分暴露出来，也只有靠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攻击来弥补了。檀石槐再也沉不住气，命令素和宥连率骑兵冲击汉军。
渡过河的骑兵不足两千，素和宥连想把它用在刀刃上。汉军大阵的两侧有骑兵游弋，不断施以骑射，骑兵目标太大，投入进去很可能眨眼间就会被汉军骑兵灭掉。
素和宥连将骑兵集合起来，组成锥形阵冲向汉军中军。两千鲜卑精骑带来的冲击力还是极为可观的，高顺的曲凭着戟林盾墙虽然还勉强能顶住，但肯定也撑不了多久。徐荣赶紧让杨棱带人迎了上去。
汉军的大阵被慢慢压缩，鲜卑骑兵的加入起到了一些作用。檀石槐督促全军以最快的速度渡河，只有骑军能冲击起来，才能发挥鲜卑人善于马上骑射的优势。大营背后有玄水城作为依托，眼前又有玄水阻挡，根本不用考虑后方空虚的事，檀石槐希望能够以优势兵力进一步压缩汉军的空间，最好是将其逼入营寨之中，为和连后续的伏击合围打好基础。
头顶的箭矢，身前的长矛大戟，眼前晃动的刀锋，重重打击之下，胡族联军的伤亡极为巨大，但是也勉强在玄水东岸打开一片阵地。
徐荣抬头看了看日头，想着战前张胤的叮嘱：“无论如何用步卒坚持到午时。”暗想：“午时已到了，府君又有什么妙计破敌？”
………………………………
注①：今外蒙图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