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河去的联军战士差不多已经有万余人,牢牢钉在了东岸的河滩上,檀石槐终于感觉到了一些轻松,长出了口气,轻声命令道:“吹乌牛角号。”
“呜……呜……”鲜卑大营中低沉的乌牛角号声响起,远远得传了开去。
“张胤!我看你还能怎么脱出我的掌握。”檀石槐登上大营中事前修筑好的高台。这高台足有七八丈高,居其上可以将玄水两岸一览无余。檀石槐远远望向对岸,等待着他埋伏下的后手。只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汉军大营的背后依然是静悄悄的。甚至跋延忽勒和丘力居接连派人来高台之上询问和连到底在哪。乌牛角号的声音最能远传,方圆数十里内恐怕都能听得到,为什么和连和乌骨侯的伏军还是没有出现?檀石槐心中也暗暗起疑。
赵四突然急匆匆登上高台,拜伏在地,道:“禀大王,子文先生刚刚得到消息,二王子和乌骨侯引军往王庭去了……”
“什么?”檀石槐急怒交加,一口鲜血喷薄而出,身体剧烈的摆动。
和连此举可不是不告而别那么简单,这叫釜底抽薪,无异于在背后狠狠地扎了檀石槐一刀。在草原上摸爬滚打了一生的檀石槐瞬间就猜到了背后的真相,只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疼爱的儿子会这样对自己。
与此同时,张胤从千里眼中瞧见檀石槐的大纛,知道机不可失,命令道:“瞄准那个高台,发霹雳弩!”
“呼……”石弹飞起,带着凌厉的阵风坠向胡族联军的大营。汉军原本用树枝草叶编织伪装,又在霹雳弩周围假植树木,将霹雳弩藏了起来,此时猛然抛射出巨石给鲜卑人带来的震撼极为强烈。
“轰隆!轰隆!”数枚足有一两百斤重的石弹,先后命中高台。高台虽然修得很坚固,可是毕竟经不住石弹的连番砸击,半边台柱子被砸断,眨眼间就变得摇摇欲坠。
侍卫抱住檀石槐,紧紧抓住栏杆,大叫着让人来帮忙。高台之下,虽然士卒无数,可是却都爱莫能助。有一鲜卑渠帅带人到高台下,想攀援上去,可惜又一枚石弹呼啸而来,将岌岌可危的高台彻底轰塌。那渠帅躲闪不及,和许多士卒一样被倒塌的高台砸在底下。
鲜卑大营中的士卒们眼瞅着檀石槐的大纛翻倒,大王坠下高台。离得近的赶紧凑过去,手忙脚乱地扒拉残木断柱。
槐枞在城头上看见高台坍塌,大惊失色,呆呆怔住。
第二波石弹接踵而至,这回的目标却是鲜卑大营。连续数枚威力巨大的石弹轰然落下,俨然要毁灭营中的一切。石弹落地时常常可以将数名鲜卑人砸成肉酱,然后靠着惯性滚动了好一段距离,碰着的人非死即伤。石弹数量虽然相对较少,每波只有十几枚,直接杀死的人有限,但是威慑力却极大,鲜卑人的大营瞬时变得散乱不成样子,阵前的弓阵射出的箭矢也少了许多。
“咚咚咚咚……”汉军的战鼓剧烈的响起来,声震九霄,气势雄浑。
槐枞只觉得有些鼓声似乎是从身后传出来的,木然地转头看去。只见地平线涌出一拨黑色浪潮,人数众多,旌旗招展,起伏之间,汹涌澎湃,夹带风雷之声,见者无不丧失斗志。
“伯珪、坤桃,你们终于来了……”张胤遥望远方,傲然道,“命令赵芳,将鲜卑胡狗赶下河去。霹雳弩用煤油罐,目标——鲜卑大营!”
煤油罐就像是死神的礼物,带给胡族联军战士的只有无尽的火焰和死亡。几轮煤油罐打击之后,鲜卑大营变成了一片火海,帐篷、粮草辎重等都熊熊燃烧了起来。战马受了惊吓,嘶鸣乱窜,更添混乱。
公孙瓒将五千骑兵分成两队,一队交给从弟公孙范和公孙越,一队自己亲领。两支骑兵绕过玄水城,从侧后杀进鲜卑人的大营,四处放火。鲜卑人的大营居中,只要一乱,两侧的丁零和乌桓大营必然也会乱。
凌操、严纲、柳铮各率一千步卒紧随其后,逢人便杀,遇帐篷、栅栏便烧。
一时之间,胡族联军大乱。玄水东岸的近万胡兵,望见大本营起火,檀石槐的大纛倒了,人人不安。赵芳舞动令旗,徐荣居中,单经、程普在左右,齐齐奋勇向前。汉兵士气大盛,刀矛并举,快速前突,竟然渐渐将胡兵赶入到玄水之中。河水冰寒彻骨,胡兵掉入水中一会儿就被冻僵,很少有人能再爬上岸。更何况,岸上更拥挤,同伴们也是被一层一层地挤压过来的,互相践踏在所难免。
檀石槐被埋在高台之下,一时生死不知,壹斗眷、素和宥连都被隔断在东岸,鲜卑大营群龙无首,士卒四散奔逃。一些鲜卑渠帅杀人立威都没有什么效果。军队一旦开始溃散,就像从高处流下来的水一样,很难再被遏制了。
赵芳让汉军扯着嗓子高呼:“檀石槐死了,檀石槐死了!大汉威武……大汉威武……”
跋延忽勒和丘力居自然也看到了檀石槐所在的高台被巨石击中而坍塌,各有各的心思。跋延忽勒本来就是被强迫而来,想着檀石槐的计策已经失败,他自己八成也已经完蛋了,和连那个混蛋更不知道在哪儿?这仗还有什么可打的?
事实上,跋延忽勒和丘力居的大营也开始人心骚动,也就是汉军还没有攻到这里,否则早就乱了。跋延忽勒左右看了看,他麾下将领的心思显然都差不多——何必再给鲜卑卖命。跋延忽勒想的更远,如果檀石槐和槐枞丧命在这里,那么他的小儿子和连又是个贪淫不公的货色,肯定撑不起大鲜卑的旗帜,若是再有一两个鲜卑大人出来争一争,鲜卑必乱。这岂不是天赐良机!丁零人重新成为大草原之主的日子不远了!
跋延忽勒忽然很想笑,他仿佛看到了丁零人称霸草原,他——成为众部之主的景象。
决心已经不难下,跋延忽勒当即命令道:“撤军,趁汉人还没有合围之前,向北走,回家!”
一名丁零小帅道:“护骨突还在对岸。”
跋延忽勒随口回道:“你去通知他,让他从玄水东岸往北撤,在赤山脚下与我汇合。”
那丁零小帅只得遵令,转身离去。
看到丁零人兔子似的跑了,槐枞大骂不已:“丁零人就是养不熟的狼……”
护骨突在东岸偶然望见自己的族人突然撤走,心中着急,可惜他想脱出汉军的围困哪有那么容易?虽然暂时摆脱了程普的纠缠,可是韩当率领的乌桓营骑兵也不是吃软饭的。韩当当然也看到了西岸的情况,猜到了丁零人的想法。韩当是什么人?那可是在战场上有极强好胜心,勇猛凶悍的人,在他眼里,这种情况下放走护骨突绝对是失败。韩当将长矟使得如冬日的狂风一样暴烈,左劈右砸、猛扎疾刺,眨眼间将十余名丁零战士杀死。护骨突发狂一样率人向北方冲突,可惜他身边都是下马步战的骑兵,在乌桓营的骑弓和蒲良刀的蹂躏下连生存都难,哪能突出重围,覆灭不过是早晚的事。
丁零人一撤,整个鲜卑中军大营暴露无遗。汉军的霹雳弩适时地集中火力攻击鲜卑人。
丘力居如坠冰窖,浑身颤抖。丁零人可以跑,他们至少还可以回北海发展,可他不能,他能跑到哪里去?这玄水、白狼水两岸就是他的部落赖以生存的地方。这一次他算是彻底赌输了,输得啥都不剩。他现在就想保住命。
环视左右,丘力居后悔刚才攻击得太玩命了,自己的绝大数人马都在对岸和浮桥上,一时半会儿收拢都收拢不回来,汉人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丘力居身边只剩下两千多人,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要走就得趁现在。
此时汉军的喊话又加了一些内容:“和连弑父,早就杀回弹汗山去了……和连弑父……”
张胤可不清楚檀石槐的确切计划,只是赵芳听鲜卑乱兵中有人传和连没有按时来援,发挥了一些想象,添油加醋就变成“和连逃跑了”、“和连弑父”,没想到反而歪打正着。
“和连弑父”这样的话对军心的打击是巨大的,不比大纛的倾摧小。不少鲜卑战士无法登上返回西岸的浮桥,又没有了搏杀的勇气,几乎是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被汉军击杀于阵前。为了活命,很多人试图自己跳入玄水中,有一架浮桥因为拥挤的人太多而致断裂。
突然在最令胡人想不到的方向出现的公孙瓒和凌操,虽然只有八千余人,但是制造的混乱实在太大了,整个玄水西岸都成了乱糟糟的一片。张胤原本还担心公孙瓒和凌操会陷入到鲜卑人的围攻中去,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对手已无心恋战。
张胤让楚鹤传令下去,除了亲卫营和徐隆身边的两千郡兵骑兵,其他所有的骑兵都压上去,尽快将东岸的胡人消灭掉,然后渡过玄水,务必要把檀石槐留下,更要避免鲜卑人突然醒过闷来利用玄水将己方分割,毕竟对方的兵力要远远超过汉军。
徐荣的骑兵蓄力已久,在冻得硬邦邦的河滩上猛冲猛突,将鲜卑人逐渐分割包围。素和宥连的两千骑兵冲锋过后,本来就没剩下多少,陷入重围又失去了冲击力,被高顺和徐荣步骑配合,很快绞杀大半。素和宥连又气又怒,盯着徐荣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他一摆长矛,拨转马头就冲向徐荣。
徐荣向来认为“为将当怯勇”,领兵大将要做的是运筹帷幄,准确贯彻作战意图取得战争的胜利,冲锋陷阵那是士卒应该做的。徐荣身边是两千精锐的破鲜卑营骑兵,其中的核心是曾经在并州、凉州与羌胡、鲜卑、匈奴屡次作战的老兵,后来在辽西补充进去的人亦是张胤精挑细选,经过徐荣等人的训练,其战力非常强大。
素和宥连一冲进去就像陷入沼泽泥潭,被死死地黏住。破鲜卑营士卒训练有素,阵型迅速转动起来,每转动一次就裹死几十鲜卑人。只一会儿的功夫,素和宥连身边就只剩下不足百人。素和宥连的嘴角溢出鲜血,方才他后背上被汉军的长矟狠狠地刺了一个窟窿,体力也随之慢慢流走。
“来呀,来杀我呀……你们这些卑劣的汉狗……”素和宥连绝望地叫嚣着,手中的长矛舞动得却越来越慢。他身边的族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很快死伤殆尽。
“哼!”徐荣不屑地摇摇头,命令高顺的步兵围上去收尾。
高顺大步上前,长戟横扫。素和宥连用长矛架了一下,“当”的一声巨响,大力传来,他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浑身酸软,双腿再也夹不住马,身形一晃,重重栽了下来。
高顺长戟直探,寒光闪动,锋利的戟锋毫无阻拦地切入素和宥连的哽嗓咽喉。一名亲卫动作迅速,挥刀斩下了素和宥连的头。
壹斗眷看见素和宥连死于非命,心中慌乱,弃了士卒转身逃向浮桥,可惜桥头太过拥挤,一时挤不上去。壹斗眷蛮横地催促,让人给他让开通道。这时候,大家都性命不保,哪还会管你是不是鲜卑大人?位置自然是坚决不让。壹斗眷大怒,一边大骂,一边挥刀乱砍。这下可是惹了众怒,一些平时在他身前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卒们,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的刀反击。壹斗眷气急,方才对汉人为何不见你们如此英勇?他正要将眼前所有人杀光,不想后背被突击上来的程普用铁脊蛇矛接连搠了两矛。可怜堂堂鲜卑王帐军勇士,竟然至死都不知道丧命谁手。
汉军气势如虹,砍瓜切菜一般将东岸的鲜卑人或斩杀或挤压到河水之中,很快开始登陆浮桥,清理通道。用不了多久,鲜卑人、丘力居部与东岸的联系就会被完全切断。东岸只有菸楼和护骨突集结了一些人还在困兽犹斗。
丘力居无奈摇头,等不及菸楼撤回西岸,便率军往南逃走,想着尽快脱离战场,迂回逃回平冈老窝。
眼看着丘力居和丁零人逃走,张胤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却不会妄想强行把他们都留下。人不可以太贪,贪多吃下去会消化不良,更何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笔账总要跟他们算的。
汉军迅速清理出三架浮桥,开始往西岸增兵,支援公孙瓒和凌操。张胤又将从柳城带来的两千辎兵全部用上,利用准备好的木舟动手搭建舟桥。
传令兵很快找到单经,报告说张胤要他全力渡河,不要再追击菸楼。单经冲着带人逃跑的菸楼吐了口痰,转身命令手下登陆浮桥。他虽心有不甘,却不能违背张胤的命令。
前后两次鏖战,辽西步军的伤亡也很大,四千五百步卒只剩下不到一半。单经手下的人虽然多是下马步战的骑兵,但是在渡河中还是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比骑兵速度还要快些。
田楷也不与丘力居部残兵纠缠,紧随徐荣、程普、单经之后渡过玄水。
槐枞披挂甲胄,集结城中残兵两千从东门杀出。他想杀穿汉军,进入西岸大营与大军汇合。他必须去看看父王是生是死。
公孙瓒见后军出现一支鲜卑骑军,知道是城中杀出来的,他暂时不愿与其硬碰硬,便命部下让出一条通道。
槐枞一口气杀进营中,只见整个大营已经乱作一团,倒处是汉兵在追砍鲜卑人。到高台之下时,檀石槐已经被人掘出,但仍然昏迷不醒,面如金纸,口鼻溢血,前胸更是深深凹下去一块,显然是内腑受了重伤。檀石槐坠下时,幸好有侍卫抱住,作了他的肉垫,否则从七八丈高的高台上掉下,恐怕会摔成了肉泥也说不定。即便如此,一根断木还是重重砸在了他的身上,造成了他胸口的伤。
槐枞跪到父亲身前,一时茫然无措。父王死了,这仗还要怎么打?看看身边的人,那眼神分明是说:“打什么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槐枞站起身,让人将檀石槐扶到马车上,然后说道:“走吧!”
大小渠帅纷纷聚集到槐枞身边,各自引兵随着往北门冲突。槐枞在众人护卫之下,一意只往北急退,心中却免不了牵挂对岸的素和宥连。素和宥连与他不仅是亲戚,也是老师。将他丢在这里,槐枞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此时他还不知素和宥连已被高顺杀死,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走,他也不得不走,和连那头蠢驴现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杀回王庭了,那家伙心狠手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槐枞开始担心自己留在弹汗山的妻儿了,他不仅要尽快赶回去,还要尽可能多的带兵回去,否则他没办法对付和连和他手里的两万精兵。只是能不能回得去,还得看上天的意思。
张胤留徐隆率两千人守东岸大营,自己率亲卫营也渡过玄水,指挥大军掩杀追击。张胤可不认为穷寇应该莫追,反而发誓要剿灭进入汉境的胡虏。
胡族联军一败涂地,弃了三座大营和玄水城往北狼奔豕突而逃,整个玄水两岸皆是杀红了眼的汉军。张胤命单经分兵据守三营和玄水城,亲自率领大军追杀不止。赵芳、徐荣、程普、田楷、公孙瓒、凌操等人各自整军,将槐枞和跋延忽勒的残兵一口一口地咬了个七零八碎。独韩当一人在围杀护骨突后,继续留在玄水东岸,俘虏残兵。
夕阳将坠,暮光照耀下的玄水血染一片。碎冰、浮尸随水流动,挤仄在木桩、浮舟之间,宛如末世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