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端着冒着热气的姜汤走来时,便看到了那头起身活动着筋骨的男人。
他的脸色并不好,显得有些苍白的过了头。
文舒容缓步走近,“今日感觉怎么样?如有不适,我便去唤太医来。”
文舒容这样说着,将手中的姜汤搁置在了嵌云石三屏罗汉床上的小矮桌上,入座回眸时,便也看到了识相走来的顾明晨。
他伸展身体的动作行云流水,随即又利落的坐在了床榻上,嘴角噙着的弧度,似笑非笑,“不必了。”
文舒容只是不动声色的审视着顾明晨,他端起那碗姜汤,便喝了起来,那无意识轻颤着的指尖,被文舒容尽收眼底。
“你好生休息吧。”
文舒容沉默了片刻,语气开始有了微妙的转变,“离封后大典还有三日,趁我还有闲暇照看得住你。”
文舒容没有径直点破顾明晨佯装的若无其事,只是在她的话音还未落下时,便看到了脸色暗沉下来的顾明晨。
他手中还剩余着一半姜汤的瓷碗被忽然搁置,与桌面轻磕的声响,亦像是警钟般,于她心底倏然而至。
“……”
顾明晨的话语并没有响起,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声叹息,好似随着姜汤热气而缓缓散去。
文舒容自然是懂,懂顾明晨的欲言又止,懂他的点到为止。
关于昨晚一事,两人之间好似更近一步,进一步之后却又是尴尬境地。他表明了一切,她亦知道了他的想法,于是然后呢?她是接受还是拒绝?
他说他懂她的缓兵之计,他想:他不便再提及那三日后所谓的封后。
可是,他并不想这样做。
于是,他问:“舒容,三日后……我是说当你达成了你想要的目的之后!若是我要带你走,你愿还是不愿?”
他的深眸仿佛情真意切,掷地有声的话语让人不容置疑。
文舒容想,她或许明白了顾明晨此番话的意图,明白了他委婉的、想要套出的那个答复。
顾明晨双眼正一瞬不瞬的紧盯着她,好似不愿错过文舒容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举动,引得察觉到此时气氛有些太过压迫的文舒容,那一句打笑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的意思……是想带她走,然后两人浪迹天涯吗?
暗自想着的文舒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一字‘好’的应允,却在她开口时,被其他的话给代替。
“你想要参军从而征战沙场的远大抱负,忘了吗?”
文舒容也记不起当时说这话是以何种语气,她显然看到了对面的顾明晨一怔的模样,随即低头沉吟,继而抬眸,神采奕奕,“或是我年少轻狂,亦或是我的一时冲动,哪怕只有一年,一月,一日,我都万分肯定,我更想与你在一起。”
文舒容盯着顾明晨,不动声色。
他的话无疑让文舒容的心一点一点迟疑,然后彻底沦陷。她思忖着他的语气和言语,她慢慢看着他的视线变得迷蒙,她终是垂眸,然后浅笑,“如你所说,若你只是一时冲动,若你恢复了记忆之后,你便不认账了,该是如何才好?”
文舒容试图给顾明晨一些压力,于是在说这话时,态度变得坚定,语气也非常坚决,她好似有些咄咄逼人,却又期待着,顾明晨的反应。
只见她的话音落下良久之后,顾明晨却只是沉吟不语。
不免,心下落了空。
那一瞬,她眼神忽然凌厉,像是在笑,像是在冷笑,像是……失落爬满瞳孔时的突变过程。
“……”
顾明晨依旧没有开口,只是毫不迟疑便起身的动作引起了文舒容的注意,可后者,深邃幽静的眸子里,只有那被暗光一寸一寸吞噬掉的失落。
她只是漠然的看着顾明晨走进内室的背影,她看着他一步一步与她远离,直到……顾明晨停在了书桌前。
宣纸铺开,砚台伏案,笔尖沾墨,只见顾明晨稍作思量了下之后,毛笔便龙飞凤舞般在纸上游走了起来。
文舒容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好奇,却又望而止步。
她仿佛在生着闷气,即便那顾明晨正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她也目不斜视,并不打算理会。
顾明晨站定在文舒容的身侧方,同时,将那纸递到了她的面前。
文舒容并未接过,只是斜睨了一眼,只见那隽秀字迹写着的,正是‘保证书’三个大字,还有那几乎被小字填满的空白处,密密麻麻,不知道写着什么东西。
文舒容微微一愣,“这是什么?”
“我予你的保证。”顾明晨说着,与文舒容望过来的目光不期而遇,只是,这一次,他并未躲开,“我在这里记录了所有,包括我记得的,可能不记得的所有证据!这里每一条,都是我喜欢你的证据,是我……如何也赖不掉的证明!”
他的眸光神威凛凛,极度认真的神色,却并未换来文舒容的动容。
这一点,让顾明晨开始慌了神,他皱起眉头,又小心翼翼,“或者……我再画个押?”
如此说着,顾明晨便又立马转过身,朝着内室走去。
“不必了。”
文舒容的声音,将顾明晨的脚步缓顿了下来。
偌大的宫殿中,坐于床榻上的文舒容,与殿中伫立着的顾明晨,隔空遥望。
有微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涌进,扬起帷幔轻纱,扬去檀香余烟。
而落在顾明晨眼底的,是唇角微微上扬的文舒容,她笑弯了眼的模样,一如当初初见。
“顾明晨,我跟你走。”
这句肯定,如顾明晨所回想起的初次见面时的场景相似,而那时文舒容的主动请缨,终是换来了如今迟来的应允。
他说,“好。”
今年秋末的风,竟比冬日的冷还要刺骨吗?
宫殿外,像是停驻了许久的男人,因为宫殿里缓缓传出的对话声,脸上的情绪变得冷凛。
“我跟你走。”
那来自她所赠予的寒冷,从他的心间始发,一寸一寸的蔓延至全身,麻痹了所有,包括那暗自里因为想着要见她的期待的欣喜,亦,无情的被扼制。
他竟有些不甘心?
枫郡晗的眸子停留在了那门上,深邃得好似穿透着障碍的目光,仿佛看到了笑靥如花般的文舒容的模样。
她唇角扬起的笑,很是刺眼。
她笑得愈发的灿烂,他手中紧攥着的疼痛,便麻木一分。
阖眼,收起思绪的枫郡晗转身,却意外的看到了那头庭院中同样久候着的男子。
是黎洛。
‘他’回来了?
枫郡晗的鹰眸,猛地一缩。
未央宫。
黎洛为他打开了殿门。
是熟悉的环境,台基上缓缓升起的紫烟,袅袅娆娆,殿中被龙延香熏染,清雅淡香,让人觉得有些心安。
不同的便是,那把龙椅上,本该是他的位置的那处,却被枫祈贤所侵占。
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端坐着的身姿好似睥睨着天下,他的低眼转眸间,是与枫郡晗极其相似的优雅,薄唇紧抿着。
“听说,你要封后了?”
他轻轻皱眉的模样,免不得让人从心底生出敬畏来。
阴鸷狠戾的目光停留在了枫郡晗的身上,使得他缓步靠近的脚步,加快了速度。
“我不想隐瞒什么,可在那之前,我希望您能先为我解惑。”
枫郡晗驻足,用着枫祈贤同样的口吻,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将问题抛还给了他,“灭岚羽,这是你所谓计划的最后第二项,可向来赶尽杀绝的你又怎么会突然间心慈手软了?我实在不懂,你一次次的手下留情?这是为什么呢?父皇?”
枫郡晗的最后两个字咬字加重而清楚,与他步步紧逼的态度相同。
反唇相讥,枫祈贤的回应口吻亦是不相上下,“无论是我的计划之中,还是你的意料之外,枫郡晗,我说过,你只需做好你该做的那部分即可!”
“如今我倒明白了,你所谓的计划,不过是在满足你野心的基础上,逼迫我接受你的步步为营,接受……计划最后的,我这个傀儡皇上罢了!”
枫郡晗近乎决绝般的神色,与他唇齿间迸出的字眼相似。
在枫郡晗的话音落下时,空荡的宫殿中再没有了其他声响,使得那头缄默了许久之后的枫祈贤,那一声冷笑,亦格外清晰。
“哼。”
那是从枫祈贤鼻间冷哼出的嘲讽。
枫祈贤犹如胜利者般的姿态,稳稳坐在龙椅上,睥睨着底下的枫郡晗,唇角的弧度,却径直的,将枫郡晗判了‘死刑’,“枫郡晗,你以为你有多高尚吗?若非你没有野心,便不会,有我意料之外的计划。”
枫祈贤的话,让枫郡晗愣了神。
枫祈贤一直在监视着他,这一点是枫郡晗早就知道了的实情,只是从未想过,枫祈贤会直接坦白揭穿。
抿了抿唇,枫郡晗并不言语。
直到,下一秒,枫祈贤笃定的声调传来,“所以,取消封后!”
“啧。”
枫祈贤的话,却换来枫郡晗的冷笑,“是因为……文舒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