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云从小到大，连读书都耐不下心性，更不必说读这些拗口的经文了。何况她今日是想出来散心，可不是为了真的来给宋老太太跪什么经祈什么福——这个祖母从来视她如无物，这些日子还可着劲的折腾她，她才不会为了她求菩萨呢！
是以虽有茶水和桂花糕在旁，宋端云念了半卷《心经》也腻烦起来，将书一扔道：“你在这里跪经，我出去看看。”
青眉倒是不怕跪经——做下人的，跪跪又算得了什么——可她在这里，却让宋端云自己跑出去，这算什么？
“姑娘，太太说了……”她也并不知道宋大太太今日是来做什么，但看宋大太太刚才的意思，是真要让宋端云在这偏殿里呆着，“姑娘还是别出去的好。”
宋端云哪会听一个丫鬟的话，不耐烦地道：“你老实跪着就好！我只出去看看。”那个乡下丫头，就算是要哄着她也不必如此，母亲不是说过，就连二叔也不待见这个女儿，便是不接她回来，她还敢如何？若不是因那死丫头知道她被劫持的事，她才不会这般客气呢！
想到景德寺那件事，宋端云先是有些后怕，随即就想起当日她的狼狈模样都落在宋端午眼里，模糊还想到那萧校尉对自己不理不睬，却跟宋端午说了好几句话，就觉得心里越发的不快起来。
当然，那萧校尉与她并没甚关系，可是宋端云想起他竟对自己不屑一顾却似乎对宋端午那个乡下丫头青眼有加，便觉得心里仿佛堵了什么似的。
越想越烦，宋端云将手一甩，径自推开门出了偏殿。青眉想要起身阻拦，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只得又跪回蒲团上。
门外自然也还有小丫鬟和婆子守着，可是这些人更拦不住宋端云，只得跟着她一路往桂花树下来。
宋大太太将人都撒出去找宋端午，自己正急得燥火烧心，就见宋端云带着丫鬟婆子前呼后拥的过来，顿时如同火上浇油：“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在殿里念经？青眉这个死蹄子呢，怎么就叫你出来了，看我回去不剥了她的皮！”
宋端云一路顺着桂花香走来，正觉得心旷神怡，劈头就被宋大太太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由得也气恼起来：“娘，我不过来散散心，你这是做什么！”
宋大太太怎么敢让她留在这里，当即沉着脸道：“你赶紧回殿里去！”
“我不回去！”宋端云在宋大太太这里素来是有求必应，今日骤然被泼了好几桶冷水，脾气也发作起来，“我要在这里赏桂花！”
宋大太太被她气得头昏眼花：“叫你回去，难道听不见？”转头又骂跟着的丫鬟婆子，“你们都聋了！谁叫你们让姑娘出来的？还不赶紧把姑娘送回去！”
一群丫鬟婆子都扎撒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太太说的话自然要听，可谁不知道大姑娘是太太的心尖子，如今大姑娘不肯回去，难道让她们把人绑了押回去不成？别看太太这会儿吼得凶，真要是有人敢动大姑娘一指头，回头太太想起来就得收拾她，谁还会这么傻？
这母女两个跟斗鸡似的站着，宋大太太拿女儿毫无办法，只得放软了声音道：“云姐儿，你莫要任性，娘叫你回去自有道理。你听娘的，快些回去。”
宋端云自觉这些日子受了许多委屈，宋大太太声音一软，那委屈就跟要冲垮堤坝的河水似的哗哗往外流：“娘，我就是想出来散散心。祖母这些日子，太折腾人了……”
四周的丫鬟婆子全都把头几乎低到胸前去，眼睛只盯着脚尖，假装自己没听见大姑娘在抱怨祖母，真说起来，这可是有些不孝。
宋大太太被女儿说得心里也是一阵凄惶。宋端云只觉得宋老太太折腾人，却不知她如今对宋振才是心凉了。
母女两个都是满心凄凉，旁边的丫鬟婆子又全低着头在地上找金子，竟没人看见马呈一行人从另一边走了过来，等到宋大太太听见动静，一转头就看见宋振僵直地站在那里，目光再往旁边一掠，就见众人拥簇之中一个白面无须的锦衣男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宋端云，顿时仿佛头顶上打了一个雷，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桂花树下顿时一片混乱，那帮闲还当是事先演练好的，连忙撺掇马呈道：“这是怎么了？我们快去看看。”
宋振到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本能地上前一步道：“不劳大人了，拙荆不过是头晕小病，不劳大人，不劳大人……”
帮闲这会儿才发现他脸色惨白，便觉出点不对来，不敢再说什么。马呈目光一直盯在宋端云身上，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道：“那宋秀才快去吧，宋家姑娘一个人，怕是照顾不来……”
宋振白着脸应了一声，转身跌跌撞撞跑到桂花树下，看宋大太太还昏着，简直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抽醒过来，咬着牙道：“还不快抬走！”
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把人架起来就走，宋端云一路小跑地跟着，马呈的眼睛就盯在她裙摆下头，笑道：“好个风拂柳。”
他旁边的小太监立刻凑趣道：“爷爷说的是，这宋家姑娘定然缠的好一双小脚。”
马呈抬手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你个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也懂这些？”
小太监嘿嘿地笑，心想说得好像你就有毛似的，还不他妈都是一样的……
马呈摸着下巴，嘴里喃喃：“本朝什么都好，就是这女子不大缠足了，不如前朝女子多姿啊……”
本朝因开国皇后是一双天足，因此如今缠足的风气远不如前朝。虽说这些年缠足之风似乎又渐渐兴起，但市井之家却是不讲究的，譬如李素莲，虽然能书会画，却没有缠足。
马呈从前在宫里，听那些老太监讲过前朝秘史，也不知怎么的就对那些缠足女子情有独钟，方才看宋端云走起路来摇摇摆摆，那身段就仿佛老太监们说过的风摆杨柳，顿时就有了兴趣。兼且宋端云生得比李素莲更为美貌，照帮闲的意思也是读过书的，加上宋家比李家更为富贵，相比之下，李素莲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这是宋家的姑娘？”
帮闲原是跟宋振谋划好了的，可是刚才看宋振那见鬼一般的神情，他心里也有些忐忑起来，话到嘴边又换了一套说辞：“宋兄说是他的夫人，那——必定是宋家姑娘了，只是不知是哪位姑娘……”
只是宋家的事可不只他一人知道，今日跟着来的也有人成心巴结马呈，看出这里头的机会，立时插口道：“看这年纪，定是宋家大姑娘。听说这位姑娘就是宋秀才的长女，如今正是及笄之年。宋秀才视如掌上明珠，还没定亲呢。”
帮闲明知今日安排的不是宋大姑娘，但这会儿也不敢多说，只道：“这也未必，宋家也不只一位姑娘……”
那人好不容易找到巴结马呈的机会，怎肯放过，嗤笑道：“宋家自然不止一位姑娘，可二房那位姑娘今年才十岁，方才那位不是宋大姑娘还是哪个？”
这话真是无法反驳，毕竟宋家两位姑娘那是尽人皆知的事。这帮闲虽然知道得比别人多些，无奈这会儿宋振不在，事情似乎有变，他尽管知道却不好说出来，只能干笑。
那一个自觉将他压了下去，忙巴着马呈笑道：“听说大人正要娶妻，依我看，宋家大姑娘就是十分的人材了。”
此人当然也知道马呈跟李家那些事，然而那是别人替李家搭的线，倘若成了，好处也是别人的，若是他能促成跟宋家的事，那好处就是他的，自然绝口不提李家，只说宋家的好话：“……窑场是咱们景德镇最大的民窑，自然跟官窑比不得，可也年年都出得好瓷器……宋兄二十岁就中了秀才……”后面的话就不大好说了，十几年屡试不中，可不大好听。
不过对马呈而言，一个秀才也就够了，何况宋家还有钱，若是娶了宋家大姑娘，那可比娶李家的望门寡女儿更体面。
那帮闲眼看自己在马呈面前要被别人挤了下去，也有些急了。虽说宋振那边似乎出了点问题，但那总是宋家自己的事，横竖本来要送给马呈的也是宋家姑娘，侄女送得，闺女自然也送得，他又何必替宋家操心，倒叫自己没了好处呢？
心思这么一转，帮闲便也忙凑上去道：“宋兄才华是有的，不过运气不好罢了。”说起来，若是宋振真巴结上了马呈，说不定这举人倒好中了呢。那到时候，宋振想必也只会感激他。
马呈看也不看这两个帮闲。这些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一清二楚，不过是为了巴结罢了，他自然是毫不在意。不过，方才那位宋家大姑娘倒的确美貌，既然还读过书，那娶她，不是比娶李家女更划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