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午从净房的窗子上爬出去的时候其实还有些犹豫,可是今日来庙里这一趟,好些地方都有些不对劲:继母不来;宋大太太明明跟她的生母并不那么要好,却对她出奇的亲热,甚至让宋端云在殿里念经,却带着她来赏桂花。
杨婶教她读的书里说,事若反常即为妖,今日之事,就让她觉得有些反常了,尤其是宋端云那幸灾乐祸的笑容,让她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因着这般,看见红绫匆匆过来,宋大太太立刻就说要解手,宋端午才立刻也以解手为名追了过来,可是等她到了净房,却根本没看见宋大太太。
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宋端午一咬牙,就翻出了净房。这些年宋府的人对她不闻不问,她不能相信他们。倘若这次是她疑心过了头,宋大太太若是生气——那,那大不了她就赔个罪,若是宋府真生气不接她回去,她还巴不得呢。
净房本就设在偏僻之处,旁边就是一片竹林,直通慈云寺后的禅房。宋端午提着裙子才走出竹林,迎面就见一人匆匆走来,双方打个照面,同时一怔:“杨大哥?”
“宋姑娘?”
这人正是杨复,只是这会儿身上青布长衫湿了一大块,还粘着一片茶叶,看起来有些狼狈,只是他面带怒色,一双眼睛倒越发明亮锐利,乍一见便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倒看不见那衣上的湿痕了。
“杨大哥这是怎么了?”宋端午自见了宋大太太之后,倒把杨复就在慈云寺借宿之事忘到了脑后,这会儿见了面才想起来还有这桩事。
杨复面如寒霜,冷冷地道:“阉宦猖狂。成祖一世明君,唯此一条,不该违了太-祖禁令,重用宦官,以致开内宦干涉朝政之始,贻祸而今!”不说宫中司礼监掌印太监及东厂厂公这等人,单说马呈一个靠给尚铭当干孙子起家的阉人,竟将国家科举所取士子视若伶戏之人,随意指使!只恨他如今才只是一个举人,有心无力,恨不得立时就到了春闱,高中金榜,侪身朝中,既为父祖洗冤,又为朝廷清肃一干污秽!
“杨大哥惹上了太监?”宋端午吓了一跳。她没见过太监,可是也听说过各地镇守太监的名头,这些人,就连一地的知府都要让着三分,“这寺里怎么会有太监?”
杨复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马呈:“大约是来游赏的。宋姑娘,你怎会在这里?”还打扮得明艳照眼,与平日大不相同,方才他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
“我……”宋端午不知该如何说,“我也是来看看桂花……”
她言有不尽,杨复当然看得出来,但也不想点破,只道:“若是无事,也早些离开吧。这些阉宦横行无忌,若撞上了总是不好。”京城里头的宦官或许还要避讳着些,地方上这些镇守太监可是天高皇帝远,有些家里不单娶了妻,收养了儿子女儿,甚至还有纳妾的,简直是匪夷所思!且这些阉人或许正因身体残缺,性情多少都有些扭曲,越是根本不能人道,越是喜爱美貌女子,似宋端午这般模样,若是被撞见了怕就有一场麻烦。
“我正要离开……”宋端午原先还有点犹豫,这会儿立刻下定了决心,“杨大哥呢?”
杨复略一犹豫便道:“我也要走。”方才那马呈被人劝走了,但这个阉宦绝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说不定回头就要来报复,还是先离了此处的好。
“那我们从后山下去。”宋端午也不敢走前门,否则就算撞不上太监,宋家的人现在一定也在找她了。
杨复带到寺里来的不过是几件换洗衣裳和书,正要回房去收拾,便听后头有人叫喊,一个小沙弥连喘连跌地过来:“杨施主,住持请你去禅房。”
杨复眉头微微一皱:“住持可是有什么事?”方才马呈在那里大摆威风的时候,住持的言语之中可并无多少回护之意,这会儿又请他去做什么?
小沙弥喘着气道:“住持说,请你去饮茶。”
“喝茶?”难道是想赔礼不成?“罢了,你回复住持,不必了。”
小沙弥有点着急:“杨施主,住持让小僧务必请你过去,若施主不去,住持就亲自来请了。”
杨复心中一凛,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那烦请小师傅回复住持,我换件衣裳就去。宋姑娘,不如你也同去,住持那里不但茶好,水更是旧年的雪水,今日有口福了。”
小沙弥看了看宋端午,并不认得她,但住持只说让他务必把杨复请过去,并没说不能多带个人过去,便点头道:“那小僧这就去跟住持说,杨施主换了衣裳就请过来。”
宋端午在旁边听得莫名其妙,眼看小沙弥转身走了,忍不住道:“杨大哥——”
“快走!”杨复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收了起来,“不能走门,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翻出去!”这住持恐怕是畏惧马呈迁怒于慈云寺,要把他留在寺中,免得马呈一会儿想要报复却找不到人。既然如此,宋端午刚才被那小沙弥看见跟他在一起,也是不能留下的了。
这会儿杨复连禅房里的东西也不要了,两人匆匆找到一处地方,墙头圮塌了一块尚未修缮,比旁边矮些。杨复是个男子,宋端午则是乡下长大,小时候也曾翻墙上树,两人相帮着翻过墙头,顺着后山匆匆下去了,等到小沙弥再跑去禅房的时候,只见房中东西尚在,人却早已不见了。
不说后头慈云寺住持盘算落空又做何打算,只说宋振好容易把马呈劝了出来,便一路往那棵桂花树下去。马呈果然不肯善罢干休,只叫手下小太监:“一个穷举人罢了,去衙门里叫人,把他锁了再说!”
今日马呈的随从中,除了他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小太监,还有本地衙门里派来的人,听了马呈这话暗暗叫苦:穷举人倒是不怎么值钱,可杨复总归是一省解元,又与普通举人不同了,衙门也不能就随便拿人,到时候闹出事来,马呈仗着尚铭的势横行无忌,他们知县老爷可没有那么硬的靠山。
此人就是宋振花银子买通了,托他跟马呈搭上线的,自是知道今日宋振请马呈来赏桂花是别有用意。这会儿看着马呈不肯罢休,便陪笑道:“一个穷酸举人不识抬举,哪值得大人费心,回头就料理了他。只是今日是来赏桂花的,这等良辰美景,败坏了心情便不好了。”
宦官本是内臣,并非朝廷上的人,原是不能称大人的。然而世事大抵如此,越是不能如此称呼,若有人唤了便越叫人觉得心里舒坦。马呈听了这一声大人,也觉得气平了几分,哼了一声道:“既这么着,先记下这笔账,等赏完了桂花再说!”
这人原就是衙门里的帮闲,最会说话,闻言满面堆笑道:“可不是。这慈云寺别的也就罢了,只这株桂花实在有了年头,甚是稀罕——大人看,就是那边了,这枝叶伸开,怕是一个院子也盖住了。”
马呈抬头看去,只觉得迎面风吹来都是香甜的,中人欲醉,不由得深吸了口气道:“果然不错。”
那人远远见树下有几个丫鬟婆子团团围着中间两名女子,心里明白,故意压低了声音小声在马呈耳边笑道:“大人瞧瞧,这不单有桂花,还有嫦娥呢。”
马呈远远看见树下有人,不觉眉头一皱——既是知道他要来赏这桂花,慈云寺怎的还让人近前来打扰?待到听这人说了,眼光便往几个女子身上一掠,顿时落在一人身上不动了。
这些帮闲之人别的本事或许没有,察颜观色却最是拿手,一见马呈这样子就知道大事成了,故意笑道:“这寺里和尚也是糊涂,知道大人今日要来观这桂花,怎么还让人在那里?”一边说,一边向宋振挤了挤眼。
虽说今日是宋振请了马呈来游赏,可马呈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便只能跟在众人后头。这会儿才有机会凑上前来,胁肩谄笑地道:“不瞒大人,那是内子和——”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往前看,正要将“侄女”二字说出来,目光落到桂花树下,突然没了声音。那帮闲听他说到一半突然哑巴了,忙暗中推了他一把,帮腔笑道:“那竟是府上的姑娘?果然容貌气度都是一等一的,越发穿得这般素净,越发显出书卷气来了,比李家——”
他故意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又轻轻打了自己一下嘴巴,笑道:“瞧我这胡说八道的,不过早听说府上教导的姑娘知书达礼,比那些书香门第的姑娘也不差,谁娶了去可是脸面有光。”
这些话拿来评价别人家未出阁的女孩儿简直是混账。只是这帮闲深知马呈这等人娶妻纳妾不过是因身体残缺才要特意找补,根本也不拿这些女子当人看待;而宋振能把这侄女送到太监眼前来,自然是不在意的,因此才敢这般评头论足。
只是这会儿宋振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一字字跟针似的扎得他有口难言——这会儿他才看清楚了,树下,宋大太太对面的那少女根本不是宋端午,而是他的女儿,宋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