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太太看着宋端午上了香，便对宋端云道：“不是说要给你祖母跪经祈福？叫青眉伺候着你，找个清净偏殿念一卷经罢。”
所谓跪经，便是要跪在佛前口诵经文，直到念完才许起身，以示虔诚。宋大太太到底舍不得女儿这般辛苦，寻个偏殿，叫宋端云坐着念一卷经也就罢了。
宋端云说来跪经不过是个糊弄宋老太太的借口，原以为到了寺里，最多让丫鬟代跪几卷经，自己便可散心去了，此刻听宋大太太这般说，顿时脸拉得老长，跺了跺脚：“娘——”
宋大太太这会儿要带宋端午去给马太监相看，自是不能再让宋端云牵扯其中，当即沉下脸来道：“既说了祈福，菩萨面前不许敷衍，不然，就还是跪经罢！”
宋端云不防母亲今日竟这般认真起来，不敢反驳，只得摔摔打打地去了偏殿。她自是不会自己跪经，随便捡了个蒲团坐下，瞪了青眉一眼：“还愣着干什么，跪经去！”
青眉早知道这差事必定落在自己头上。宋家捐了香油钱，慈云寺自是将偏殿收拾得十分干净，连茶水和桂花糕都奉上，另有《心经》与《妙法莲华经》备在一旁供选。青眉在佛前跪了，宋端云便拿了《心经》念起来，心里却惦记着外头，想着宋端午这会儿大约是跟着宋大太太去赏桂花了，便觉得心气不顺，一卷《心经》念得七零八落，不成个样子。
正殿里，宋大太太打发了女儿，便挽了宋端午的手道：“这慈云寺的桂花是有了年头的，来了也该去看看。”
宋端午方才看见宋端云古怪的笑容，只觉得今日这香上得叫人心里不踏实，听宋大太太这么说，便道：“大姐姐给祖母祈福，我也该跟着尽尽孝心才是，怎么好就去赏玩了。”
宋大太太心里暗骂，脸上却笑道：“你大姐姐是姊妹里头为长的，自是应该如此。你难得来慈云寺，这桂花不看可惜了的。”
其实宋端午出门要比宋家女眷自在得多，只是慈云寺离小陇村太远，这才未曾来过。然而乡下并不缺花木，桂花也是有的，只是比不得慈云寺这棵桂花年头久远，开起花来却也不差。故而宋端午对这有名的桂花树也并不向往，何况心里不踏实，便不想再在寺里久留，遂推辞道：“桂花下次来看也好的，我在这里陪陪大姐姐，等念完经也好回去了。”
宋大太太是要带她去那桂花树下见马太监的，如何能让她留在殿里不出去，当下紧拉了宋端午的手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孝顺，只是也不急在这一时。何况你大姐姐那个脾气——哎，有人在这里，她反而厌烦——走，你就当是陪伯母走走，伯母再给你讲讲你娘的事。”
宋端午的手被宋大太太捏得死紧，心里更疑惑起来，但也只得跟着她出去。
慈云寺这棵桂花确实名不虚传，树干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叶铺展开来占地极广。如今虽已经过了盛花之时，上头仍有数百朵星星点点的金黄小花如繁星一般，风一吹整个寺庙里都是这股子甜香。
这树下四周都安着石桌石椅，专供香客休憩观赏。今日宋家早跟寺里打了招呼，故而今日这桂花树下再无别人，只有宋家的丫鬟婆子早来铺下垫子，摆了茶水点心。
宋大太太拉着宋端午坐下，道：“今日出来得早，你怕是也没好生用饭吧？先用些点心。这慈云寺的桂花糕是有名的，比寺里的素斋还强些，你尝尝。”一面说，一面环视四周不见红绫，不由得心里焦躁起来。
宋端午心里有事，桂花糕吃在嘴里虽然的确香甜软糯，也觉得有些食不下咽。宋大太太说是要再给她讲讲柳氏的事，可出来了却又不提柳氏，只捡着些闲话来说，更让她有些坐不住了。勉强吃了一块桂花糕，正要再提出来回佛殿去，便见红绫从远处快步走了来，脸上有几分掩不住的焦急，到了近前却又做出一脸笑容来。
宋大太太心里也着急，好容易看见红绫，忍不住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红绫忙道：“奴婢去寺里厨下看看中午那素斋都备了些什么——只怕还要一会子。”
这是两人约好的暗语，宋大太太一听就明白，马太监这会儿还过不来，顿时心里提起来：“可是有什么……”明明约的是这个时候，宋振今日一早就出去了，如何到这会儿还不过来？
红绫也是有苦难言。她向小沙弥细细打听了，才知道宋振带了马太监过来，先在前头殿里上了一炷香，便看见佛前供的一卷经文字迹写得极好，一问方知今科乡试的解元在寺中借宿读书，这经文就是他为寺里抄写的。
本朝有权势的大太监多是识字的，宫内还专设了内学堂教他们识字，故而这内侍之中便颇以此为荣。马太监是扒着尚铭起来的，自己却没有上过内学堂，大字识不得多少，故而就特别的喜欢附庸风雅，之前看上李素莲，也是因她能写会画之故，如今听说寺里竟有个解元，当即就非要见见不可。
这解元当然就是杨复。他到慈云寺来借住，就是为了躲开众人安心读书，原是图慈云寺香火不盛，不比景德寺那般热闹，谁知道宋家会把个镇守太监请了过来呢？
如今这镇守太监在各处都是被人又恨又厌又怕的角色，更不必说马太监还是尚铭的干孙子。那尚铭就是东厂厂公，最是臭名昭著，比锦衣卫更甚。杨复肯见萧谨，还是为着曾经在书院之中有数年同窗之情，如今这马呈要见他，他心中便是极不情愿。
只是镇守太监的权势压人，便是慈云寺也得罪不起，住持亲来劝他，杨复才出去见了。谁知马呈还不知足，说起他的字写得好，便要一本他抄写的《金刚经》，说是给自己寿辰用。
杨复心里素恨这些太监，本就是勉强出来应付，如今要他给太监抄经祝寿，如何忍得？当下就冷了脸，只推要读书，并没时间抄经。
马呈在京城的时候就仗着尚铭的势力颇有些横行霸道，自来了此地更是只有别人奉承的，性情越发骄横恣意。杨复虽是一乡解元，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举人而已，竟敢拒了他的话，当即便发作起来，如今正在后头撕扯不清，哪里还顾得上来看什么桂花。
这些话又不能当着宋端午的面说出来，红绫只得向宋大太太连使眼色。宋大太太会意，又说了几句话便向宋端午笑道：“你在这里坐坐，我去后头走动走动。”
这走动走动便是解手之意，红绫忙上来扶了她，待走到远处，才一五一十将打听来的情况说了：“太太，这会儿可怎么办？奴婢方才去看了一眼，正闹着呢，也不知大爷几时能把人带来……”
宋大太太气得直骂：“这点事也办不成，究竟还能干些什么！”人都请到慈云寺来了，又去看什么解元，这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红绫不敢跟着她骂宋振，且骂也解决不了问题，只得低声劝着道：“太太别生气，只要人还在庙里就好办，见上一见，也就完了事。”
宋大太太气得心口疼，捂了胸道：“你再去前头瞧瞧，叫个人务必给大爷送上信，快点把人请过来，净在那里纠缠什么！”
红绫连声答应着，扶了宋大太太慢慢回到桂花树下，却见宋端午的座位上已经没了人：“二姑娘去哪里了？”
旁边的婆子忙道：“二姑娘说去解个手。菱角跟着去伺候了。”
宋大太太只觉得这会儿不光胸口发闷，连两肋下都有些胀疼起来了。自打宋端云在景德寺出了事，她日夜忧心，便落了个口苦肋胀的毛病。因那一阵子宋振要应秋闱，宋老太太一件不吉利的事都听不得，宋大太太也不敢说要请郎中吃药，便一直拖延到今日，不想这会儿略一气急，又犯起来了。
只是眼下也顾不得，红绫带着个婆子又去找宋振，宋大太太这里刚换了杯热茶喝了两口，就见菱角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脸惶恐：“太太，二姑娘，二姑娘不见了！”
“什么！”宋大太太呼地站了起来，“怎会不见了！你是怎么伺候的？”
菱角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奴婢伺候着二姑娘去了净房，半日不见出来，进去一瞧人就不见了……”
寺庙里多是女眷来上香，自然专设有净房供香客使用。本来姑娘们进去，丫鬟也要跟着的，可宋端午却说自己不惯有人伺候，就让菱角等在房外。菱角原还暗笑这二姑娘真是乡下养大的，怕是有福也享不了，自己倒乐得不跟进去。
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出来，在房外叫了两声也没动静，菱角这才急起来，进去一瞧净房里空空的，倒是两扇窗户大开着，正在风里晃悠。
宋大太太只听得又一阵头晕目眩：“这，这丫头……你们可曾说了什么？”刚才还好好的，怎的忽然就跑了，莫不是有人漏了口风？
旁边的丫鬟婆子立时跪了一地：“奴婢们并没说过什么……”
宋大太太这才想起来，今日这事儿除了红绫并没别人知道，便是想透也透不出什么去：“去找，赶紧去找！找不回来，我扒了你们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