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事儿，宋大太太原是不想带宋端云来的。把好端端的女孩儿家给太监做妻子，这是缺德。既然是做缺德的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不宜带着儿女一起来。
无奈宋端云死死缠着宋大太太，非来不可。打从上次在景德寺被劫持，她就一直不曾出门，这转眼就是两个月了，实在憋得难受。再则宋振这次秋闱又铩羽，宋家的气氛也十分低沉。宋老太太总不会怪自己儿子无能，便把罪责扣到儿媳身上，说是宋大太太没有照顾好宋振，才让他考了一半就病倒，这些日子一直在给宋大太太冷脸看。
宋大太太最大的软肋就是只生了一个女儿，她自己把宋端云当宝贝一般，宋老太太可不稀罕，于是宋端云也跟着吃挂落，没少挨宋老太太的白眼。前几天宋老太太受了些风寒，竟想起让儿媳和孙女侍疾，于是母女两个都去站了两天，捧药捧茶，忙个没完。
宋端云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在宋老太太面前却又不敢露出来，听说宋大太太要去慈云寺给宋老太太上香，死活一定要跟来，说是要替祖母在佛前磕头跪经，其实便是想着出门来透一口气，也能躲开宋老太太。宋大太太心疼女儿，被她这一通缠磨，也只能带着她一起来了。
宋端云并不知道宋振的安排，马车停到慈云寺门口，她才一下车，抬头就看见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宋端午，顿时眼睛瞪得滚圆：“是你！”
宋大太太还是头一次看见宋端午，一眼瞥去险些以为故去的柳氏又复生了。只是柳氏生前爱穿青绿的颜色，衬着略显苍白的肌肤格外幽静怜人，宋端午却是面色红润，穿着桃红袄子，真跟春风里的桃花一般，明艳照眼，连宋端云也给比下去了。
宋大太太这会儿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宋端午生得越是美貌，今日这事就越易成就，自然是件好事。然而她年轻时对自己的相貌视之甚高，出嫁后却硬是被妯娌柳氏压了一头，如今柳氏的女儿又胜过她的女儿，真教人怎么想都不自在。
只是这点不自在，也被宋端云一声惊呼给打散了，宋大太太有些讶异地转头看看女儿：“这是怎么了？”
宋端云抬手指着宋端午：“娘，她，她怎么来了！”还是红绫陪着来的，坐的是她家的马车！这个乡下丫头，她叫人找了好些日子都没找到，今日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竟跟换了个人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你前头二婶留下的女儿，是你二妹妹。”宋大太太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女儿提这件事，连忙道，“这是在外头，别大呼小叫的，娘一会儿跟你讲。”
宋端午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二妹妹？可她，她就是那天在景德寺里——”总算她想起来这不是在自己家里，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只是宋大太太听了这半句话也足够明白了，顿时也怔在那里：“怎，怎这般巧……”
宋家的马车华丽，停在慈云寺门口就足够引人注目，何况下来的还都是女眷。红绫眼看有些香客已经看了过来，连忙道：“太太，先进寺里再说吧。”
宋大太太也醒过神来，连忙亲热地拉了宋端午的手笑道：“看我，可是高兴糊涂了。你这孩子，生得实在像你娘，我方才乍一见，还当是你娘又站在我眼前了……哎，想当初我跟你娘最是要好，你娘过世的时候，就是惦记着你。”说着，还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走，走，进寺里再说。”
宋端午被她拉着，心里越发疑惑了。看宋端云那样子就能猜到，宋府并不知道那日跟宋端云一起被劫持的人就是她。这倒也罢了，可是宋端云显然对今日要与她见面也一无所知，这可跟红绫说的不一样啊。
宋端云被红绫拉着走在后头，听红绫说了几句，眉毛就竖了起来：“要把她接回咱们家？”那次宋大太太跟她闲话说起的时候，不是说二叔宋襄厌烦这个女儿，送出去就不闻不问了吗？
红绫素来知道宋端云的脾气，只怕她回了宋府就嚷出来，到时候事情还没办成就被二房听见消息，那宋大太太前头做的事就白废了，只得拉了宋端云小声道：“奴婢告诉姑娘，姑娘可别说出去——并不是要接她回去，不过是哄哄她罢了。”
宋端云这回倒机灵起来了，立刻问道：“是不是她拿着那回景德寺的事儿威胁我娘，让我娘接她回家？”盯着宋端午的背影狠狠看了几眼，“她哪里来的衣裳和首饰，是不是也是问我娘要的？”想想这些日子她都不敢穿鲜亮衣裳，今日打着来为祖母上香的借口也不敢打扮，只穿了件柳黄的褙子，戴一枝簪子就算完，这个乡下丫头倒金银满头地插戴起来，反把她比了下去。
红绫紧拉着她道：“不过是几件首饰罢了，姑娘想想，拿这几件东西打发了她，不比接回家里要好？”这大姑娘的脾气，经了上回那事儿，怎么倒好像更大了，爆竹似的按都按不住。
宋端云先是觉得红绫说得有理，随即又怀疑起来：“若是她非要回家里，难道就这么一直给她东西不成？”那得送多少好东西出去，宋端霞那里都用不到这么好的首饰。
红绫无奈，只得把声音压得更低：“她也十四了，找门亲事马上就能嫁出去，到时候给点东西打发过门，她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可是姑娘千万别说出去，不然她知道了，闹起来就不好看。”菩萨保佑，赶紧把这祖宗糊弄过去，把今儿这事办完了吧。
宋端云听了这话才高兴起来：“我知道了。只是——要给她定个什么人家？”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红绫心里暗暗叫苦，含糊地道：“在乡下长大的，自然也不过就是定个庄户人家罢了。姑娘可别问了，这样事不是未出阁的小姐该问的。”
宋端云听见庄户人家四个字，顿时心里舒畅——可不是，乡下长大的丫头，任是再有几分姿色，也就只合嫁给庄稼人！
红绫眼见宋端云脸上露出笑容，这才松了口气道：“姑娘若不爱理她，不与她搭话便是，有太太呢。姑娘放心，景德寺那事儿，她不敢说出去，不然就是连她自己的名声也坏了。”重要的是现在千万别说漏了嘴，等她嫁去了太监家里，怕是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也就没处可说了。
宋端云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如今找到了宋端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点头道：“你放心罢，我一句话也不与她说。”
前头宋大太太牵着宋端午，一会儿就把宋大石家上上下下全问候了个遍，转口又说起柳氏来：“……当初我跟你娘最好，你娘临去的时候只不放心你，只是你爹那时候伤心过甚，你的八字又跟家里不大合，只得把你送出去养着……”
这些事，宋端午已经在张氏口中都听说了。这些年生父都对她不闻不问，原来是恨她克死了母亲之故。只是对生母柳氏，张氏因着未曾见过，便说不出什么来。
“我，我母亲——”宋端午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问道，“是什么样子……”柳氏于她，更像个陌生人，可是毕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听人提起这个名姓，又好似隐隐的有一丝牵系，难以触摸，却又真实存在。
宋大太太与柳氏只相处过一年多点，因宋振和宋襄兄弟两个便不很和睦，这妯娌两个情分自然也是平平，何况如今人都死了十几年，她哪里还记得？然而刚才还说过自己与柳氏要好，自是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只得绞尽脑汁编些话出来说，不过是说柳氏生得俊俏，性子又好之类的场面话，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点东西。
宋端午开始还认真听着，后来便渐渐觉得不大对劲起来。张氏有时在家里也说起自己在娘家时的小姐妹们，连人家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都如数家珍，跟宋大太太这干巴巴的话截然不同。若是宋大太太真跟柳氏要好，如何说来说去都只是那么几句？
她这里疑惑，宋大太太也说得心力交瘁，好容易走到佛殿前，连忙拉了宋端午道：“进去给你娘上炷香，等你回了家，我再带你去给你娘上坟。”
宋端云在一边听着，想起红绫说过些日子就把宋端午嫁出去，不由得心里幸灾乐祸起来——还想着回宋府去，只怕她这辈子都别想去上坟了。她并不会隐藏心思，心里想着，脸上不由得也露出了笑容。
宋端午正上前掣香，眼角余光瞥见宋端云脸上的笑容，顿时觉得更不对劲了。
宋大太太心里有事，却未曾注意到女儿的神情，只管一面说，一边对后头的红绫使眼色。
红绫会意，叫了小丫鬟上前服侍，自己悄悄退出殿外，去前头寻了个小沙弥便问道：“小师傅，可知道今天来的宋老爷现在哪里？”
这原是宋振夫妻两个约好了的：这里宋大太太带着宋端午来上香，那边宋振便把马太监请了出来游寺赏桂花，只消两下里找个借口一碰头，让马太监看看宋端午就行了。
慈云寺的香火远不如景德寺兴盛，宋振今日来了，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的香油钱，乃是大主顾了，慈云寺自是小心翼翼伺候着。小沙弥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当即跑去打听了，回来道：“宋老爷听说今科解元寓居小寺，所以去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