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陇村出了一个解元,连附近的村子加县城都知道了消息,不少人都想上门来攀攀交情,杨家门口几乎每日都有来看热闹的闲汉,甚至还有些几十年不第的老童生老秀才,因着也姓杨,竟上门论起同宗来。
杨复之前十余年都在书院之中潜心攻读,何曾应付过这许多千奇百怪的人。就是杨婶,这些年也是深居简出少见生人。不出半月,母子两个就都受不住了,杨复不得已搬去了寺庙里读书,杨婶重新紧闭大门,以养病为名,什么人也不见了。
杨家门庭若市,宋家也被吵得不堪。那些闲汉不但聚在杨家门前看热闹,还有往宋家院子里窥探的,张氏只好叫了兄长带着侄儿来住了几天,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进进出出,总算把那些闲汉驱散,得了安宁。
这么一折腾,张氏也被搅得心神不宁,直到去上香前一日,才算把宋端午的新衣裳赶了出来。
“哎,这好料子做成衣裳,穿着就是衬人。”张氏看着宋端午穿着新衣裳亭亭立在屋中,心里高兴,眼睛却直发酸,宋端午天生就是该穿这样衣裳的,却在宋家受了十几年的委屈,“快,快把那钗子和耳坠子都戴上让娘看看。”
她说完这话,才想起来说得不妥——等宋端午回了宋府,就只能叫她十六婶娘了——顿时心里更觉酸涩起来,趁着宋端午去拿首饰匣子的时候转头抹了抹眼睛,又堆着笑脸转回来给女儿梳头:“这该请个梳头娘姨来才好……”乡下妇人,不过就会随便梳个圆髻丫髻,城里大家姑娘们梳的那些好看的发髻,只有那些会梳头的娘姨才能梳得出来。
张氏算是手极巧的,想着从前在城里看见的那些姑娘们的发式,试了几回终于梳成个桃心髻,将红绫送来的钗子和堆纱花都戴上,左看右看,又止不住地浮起了笑容:“真是好看,明儿就穿戴这个去。”
宋端午也是平生头一次这般盛装打扮,只觉得有些不自在,想起明日要去见陌生的继母,心里更是别扭。张氏见她这样子,不由得拉了她的手道:“明日见了二太太,可万不能这样,总要笑嘻嘻的,才让人看了喜欢……”
后娘不易相处,所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更何况这个爹本来也不甚亲,宋端午若是再不能讨宋二太太喜欢,怕是那日子就更难过了。纵然有宋大太太,可终究是个伯母,也不好总是插手二房的事,说到最后,还是要在后娘手里讨生活。
宋端午看张氏有些红肿的眼圈,心里一阵难受,点了点头:“娘放心,我都知道。”
“知道你懂事……”张氏又想转过头去擦泪了,“明儿见了二太太,那才是要叫娘的……”
这个话题宋端午并不想谈,便故做欢喜地道:“也是巧了,明儿去慈云寺,杨大哥不就在那里读书?听说慈云寺的桂花开得好,杨大哥想必是能天天赏花的。”
自打宋端云在景德寺出了事,宋家为了封口,往寺里舍的香油钱一分都不少,可这次上香,却另约了慈云寺,打的幌子就是慈云寺有好桂花。恰好杨复也是躲去了慈云寺读书,可算是巧了。
张氏勉强笑道:“又胡说了。杨家大郎是去念书的,哪里有时间天天赏花。”
宋端午笑道:“就算不出来赏花,那桂花香定是时时闻得到。听说慈云寺的桂花糕做得比五香斋都不差,就为了桂花好。这次去上香,我买些回来给娘尝尝。”
“寺里的点心,那是供奉佛祖的,哪能说买。”张氏轻轻拍了她一下,“那是要请的。”寺庙总不能公然做起点心买卖来,因此那桂花糕都说是做出来供奉佛祖的,香客们捐了香油钱,寺里便送一盒糕,也算带了佛祖的福气回去,名声好听。
母女两个絮絮地说了些话,还是张氏怕宋端午睡不足,第二日眼睛肿了不好看,这才催着她去歇下。
从小陇村到慈云寺,自是比从镇上走更远,是以第二日一早,宋府的马车就来接人了。
来的仍旧是红绫,从车上下来,一眼看见穿了新衣的宋端午,也不由得怔了一怔。她来往宋家几次,自然知道宋端午生得好,可今日这般打扮起来,仍旧教她惊艳了一下,不由笑道:“二姑娘这般人品,二太太看了定然喜欢。”二太太喜不喜欢她不知道,但马太监若是见了,定然是会喜欢的。
张氏早准备好了一个荷包塞到她手里:“端午这些年都没见过两位太太,就怕府上有些礼数她不知晓,还请你多提一提……”
红绫捏捏那荷包里头就一小块儿硬东西,最多不过五钱,心里不屑,脸上却不带出来,只笑道:“十六太太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张氏哪里真能放心,眼巴巴看着女儿上了马车,跟着车又走了好几十步,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没精打采地转回家去,饭也不想吃,往床上一倒只管叹气。
再说宋端午,还是头一次坐这样的马车,上了车不免有些拘谨,只觉得红绫的目光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就更不自在了。
红绫见她后背僵直地坐着,连马车车厢也不敢去倚着,心里不由暗笑——到底是过惯了穷日子,就是回了富贵窝也受不起这福气。不过这样也好,吓住了她,后头听话就行。当下叫小丫头倒了茶,又拿出点心来:“姑娘起得早,怕是早饭没有好生用,先用些点心垫补一下吧。”
这马车里的小几子都是特制的,四角各掏一个小洞,茶杯正好放在那小洞里,随马车晃动也不会倒。宋端午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再看那点心也是精致的四样,却是冷的。乡下人起得早,张氏今日更是早早起来给她煮了糖水荷包蛋,这会儿肚子正饱,便摇头道:“我已经吃过了,嫂子吃吧。”
这四样点心还是昨日宋府厨房做的。宋大太太那边带的自然是今早做的新鲜点心,陈的就拿来应付宋端午了。她不吃,红绫也没什么兴趣,便摆手叫小丫头收起来,含笑道:“那也好。我们太太只怕姑娘受委屈,一会儿姑娘好生跟我们太太说说话。”
宋端午点头应了,终于忍不住道:“二太太——母亲……不知都喜欢什么……”虽然张氏叮嘱她要叫娘,可这一声实在叫不出来。
红绫不在意地笑了笑:“哦,二太太今日不去庙里了。”
“不去?”宋端午怔了怔,当日红绫可是说过,今日去上香,乃是宋大太太特意给她机会,让她先与宋二太太见一见面,彼此熟悉一下的,怎么宋二太太今儿忽然又不去了?
本来宋大太太也根本没有安排,宋二太太杨氏根本就不知道宋端午这事儿,当然不会来。红绫心里想着,嘴上只管敷衍:“二太太身子不大舒服,原就是甚少出门的。前日有些着了凉,今早仍是不大好,就没有出来。”反正杨氏的确是极少出门的。
宋端午想了想,还是又问了一句:“不知要不要紧……”
“没什么要紧的。”红绫懒得用心再编谎话,语气中就不由得带出来一丝不耐,“姑娘不用着急,只要到时候听我们太太的话就是了。”一个乡下丫头还问东问西的。
她说完这话,就见宋端午果然不说话了,心里便有几分得意——果然一句话就把人镇住了,只要今天相看好,过些日子把人往镇守太监府里一送,后头就没她的事了,等着领赏就好。
红绫心里松快,转头掀起车窗的帘子,往外瞧着街景,却不知宋端午坐在那里,心里已经起了疑虑。
自打红绫上门,揭破了她的身世,从前那些事,张氏便细细给她讲过了。
张氏怕她心里怀了怨恨,回家之后不能与父亲与后母好生相处,故而讲述之中,多有替宋襄开脱之意。然而无论如何,宋府自将她送出来之后的这十四年里,再不曾问过她一句,这却是遮掩不住的。就连宋大太太,别看红绫字字句句都说这位伯母惦记着她这个侄女,可宋端午一句也不信。
今日来上香,红绫说的话原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现在宋二太太不来,这事就有点透着不对劲儿——原就是为了让她跟宋二太太见面,正主儿不来,算是怎么回事?若说前几日就着了凉,何不改期?上香又不是应考,定了哪天便改不得的。
不过最叫宋端午疑惑的,还是红绫最后说的那句话——到时候听我们太太的话就是了。宋二太太都不来了,还有什么事?且红绫前头说起宋二太太,一派的不在意模样,倒好像宋二太太来不来根本不要紧似的。若是这事儿不要紧,那叫她来上香究竟为的什么?
红绫可不知道她已经露出了这些破绽,眼瞧着马车到了慈云寺门前,正有一辆更为讲究的马车从另一边路上驶来,连忙道:“快靠过去,太太和大姑娘的车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