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院子里闹得不堪,杨复给母亲捧了一碗鸡汤来,低声道:“宋家姑娘走了。”
杨婶深深叹了口气。杨家房浅屋窄,刚才里正家几个儿媳妇在外头挤兑宋端午,她也都听见了:“这些日子,幸亏你宋家伯母照顾我,还替咱家先赔了绣坊的银子……”
“等人散了,儿子就过去给宋伯母道谢。”今日村长和里正不单是叫人来帮忙摆酒,还送了贺银,加上村里几家富裕人家的礼金,凑一凑也有将近二十两,还宋家的银子是够的。
杨婶摇了摇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沉吟片刻才道:“罢了,里正家的礼金你去辞一辞,若实在辞不掉,那便收下。”
里正家打的是什么主意,她看得清清楚楚。她是绝不会让儿子在小陇村娶个乡下丫头的,不然也不会听着里正家的儿媳妇挤兑宋端午。同理,辞里正家的银子就是个态度,那家若是聪明就该明白。若是因此把银子就收回去,倒也少了麻烦,若是不收——小小一个里正,也不敢给一省解元找什么麻烦,结个日后善缘也好。
似里正这样的人家,若是从前杨复还是个秀才的时候来攀亲,那她倒要费一番心思。盖因这种人虽不起眼,却又能管着几个百姓,真起了坏心找些麻烦倒也让人心烦。不过如今杨复不但中了举人,还高中解元,就是再借里正一个胆子,也不敢胡乱动手脚了。
相比之下,倒是宋家这样一片善心的人不好打发,所以她也只能缩在屋里,借里正家人的手把宋家往外推一推,免得宋端午离杨复太近了。
“去宋家道过谢,还了银子就回来。如今那家也只母女两个,你去得多了,倒让人说宋家姑娘的闲话。”杨婶说着,不免又深深叹口气,“等你将来发达了,再好生报他们的恩吧。”
这话杨复已经听过多次了,闻言点点头,出去先应酬了一番院子里的客人,送走来报喜的两个衙役,转身就去辞里正的礼金。
里正连个吏都算不上,却是在市井中打滚久了,极油滑精明的人,听了杨复的话就知道自家小闺女是高攀不上了。不过能送上银子也是结了善缘,哪怕解元老爷没把他放在心上,有这送银子的交情,也足够他在本地拉大旗做虎皮了,又怎么肯把银子再拿回来。两下里你推我拒了一番,到底还是把银子留在了杨家。
宋端午和张氏在家里做针线,只听着隔壁的喧哗声渐渐低了,终至宁静。张氏刚绣好一朵花苞,抬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叹道:“这热闹了一天,总算安生了,也不知道你杨婶给吵到了没有。”按郎中的话说,杨婶是要静养的,连风也不能吹,可今天这样子,哪里还静得下来呢。
宋端午在另一边给衣服袖子滚边,随口道:“我瞧杨婶高兴得很。人逢喜事精神爽,说不定这一高兴病就好了。”
张氏看看女儿,一声叹息已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现在也算是看清楚了,杨婶那里根本没有结亲的心思,总不能让宋端午死皮赖脸地贴上去。既这么着,就只能指望宋府那边了,所以过些日子去上香,宋端午一定得跟宋家两位太太好好相处,能得了她们的喜欢才行。
这么打算着,她就更在宋端午的新衣服上下功夫——桃红素缎长袄,不必什么复杂的花样,就绣几枝银白的桂花,又应景又鲜亮,也不会抢了宋家那两位姑娘的风头。
想着这个张氏就又想叹气。明明都是宋家的骨血,十几年被扔在外头,如今回去了倒成了外人,连自家姐妹的风头都要避着,将来要真搬回去住了,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张氏正想着,就听有人敲门,出去一瞧,是杨复过来了,不仅带了银子来,还带了省城里买来的几样点心,一则道谢,二则还钱。
“这……”张氏看着银子为难起来,她不会说谎,支吾半晌终于道,“大郎,这,这银子其实也不是我家的……”
杨复初时还道她是客气,或是如杨婶所虑,还有别的心思,当下长揖道:“家母急病这些日子,多蒙伯母看顾,又垫付银钱。晚辈此时身无长物,不敢言谢,若是日后侥幸有寸进,定然要报答伯母的。”
张氏这会儿哪敢受他的礼,连忙躲开,一时心急便脱口而出:“这银子是萧校尉留下的!”
话既然说出了口,张氏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一口气把萧谨那天塞银子的事全说了,当然没说母女两个爬墙头听人家说话的事,就全推到了萧谨身上:“萧校尉说不让你知道是他给的银子,我们也不知怎么办好,原想着你明年去京城给你做盘缠……”没想到今年就用上了。
杨复怔了片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拿着银子又进了自己家院子。张氏当然是不会接这银子,还将那二十两里剩下的一点全塞给了他。可是这银子现在捧在他手里就跟个烫手山芋似的。若是被杨氏知道银子的来历,只怕就得把这银子扔到河里去,可是张氏刚才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耳边——杨氏如今身子还没大好,用药进补哪里不用银子,更不必说他明年进京赴春闱,用银子的地方更多,就是这二十两,恐怕还不够呢。
屋里头传来杨婶的声音:“复儿?”紧接着就是几声咳嗽。
杨复一惊,连忙应了一声,大步进了屋里:“娘,你怎么样?”
杨婶白日里的兴奋渐渐退去,脸色又苍白了起来,但精神还不错,一眼看见杨复手里还拿着装银子的布包,不由得诧异:“怎么又拿回来了?”
杨复心念百转,看着母亲消瘦的脸,硬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宋家伯母说这银子先借给我做进京的盘缠。”方才他已经从张氏口中得知了母亲病倒的原因,以及郎中诊脉之后的叮嘱,若是说了实话,杨婶定然不要这银子,可是进京的盘缠又怎么办,难道让她再拖着病体去做针线?
杨婶闻言就皱起了眉头。
杨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母亲若是觉得不妥,儿子就将银子还去。如今儿子好歹有些虚名,去给庙里抄些经书,也能挣些银两……”有解元的名头在那里,抄出来的经书都比别人抄的好卖些。
其实中了举人之后,银钱的来路就多了。单看今日在村子里收的这些礼金就知道了,就是在省城,那些鹿鸣宴上的富裕同年们,也有想给他送些银两的,毕竟他这个解元日后高中的机会极大,舍几十两银子结个日后的善缘在他们看来太划算了。
只是杨复身上藏着个偌大的秘密,并不敢与人相交太深。且那几个同年多是才学平平,其中不乏用银子买功名的,杨复实在不屑与之为伍,虽仍是和颜悦色地应付,却将银子都婉拒了。不过此时他倒有几分后悔,早知家中出了这些事情,倒不如收几个同年的馈赠好些。
杨婶立时摇头:“如今离春闱也只有几个月了,还要除去路上的时日,哪里能容你分心?虽说这次你侥幸得了解元,但春闱群英毕集,万不可大意!”
解元虽是一省之魁,可春闱聚的是天下英才,不知有多少个解元应试呢,那中了解元却一辈子都不曾再进一步的又不是没有,谁敢说自己就能稳登杏榜?眼看着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杨婶如何肯让杨复再分心在杂事上?
这般一想,也只能接下宋家的人情了,只是宋家虽比杨家强得多,但也拿不出这许多现银:“只是不知你宋伯母哪里来的这些银钱,可不是当了什么东西——”
杨复就怕母亲问起这个。他自幼也不曾对母亲说过一句谎话,这会儿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猛然间想起一事,连忙道:“方才在席上听人说,宋家有亲戚来走动,送了不少东西……”
红绫上门几次,村里便已经议论纷纷,都说是宋家的有钱亲戚,不知送了几车的好东西过来。杨婶虽说深居简出,但出门送针线的时候也免不了听见一耳朵,且两家近邻,红绫来时车马的动静也是听得见的,闻言倒是相信了:“倒是听见过有车马来了几次,想来真是富裕人家。罢了,这恩都记在心里,日后好好报答他们才是。”
这话在杨婶口中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杨复见她信了银子的来历便松了口气,连声答应。杨婶便催着他去休息:“秋闱本就累了,这又忙了一日,快去歇着吧。明日再松快一日,便要再把书拿起来才是。不是娘心狠,你身上背着全家的冤仇,懈怠不得。”
杨复连忙垂手肃容道:“母亲放心,儿子明白。”
杨婶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脸上不由得泛起了欣慰的笑容:“娘知道你有出息,就是日后娘去了地下,也能见你祖父和父亲了……”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儿子,自小就知道努力,如今这般出色,一个做母亲的骄傲,无过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