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和宋端午母女两个,做梦也想不到已经被人算计上了。
女儿养了十四年,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如今也跟亲生的没甚两样了。张氏自是舍不得宋端午回宋府,可如今事到眼前瞧着是回转不得,也只得打起精神来准备,将红绫送来的衣料仔细剪裁了,给宋端午做上香的衣裳。只是有这件事搅着,加上宋大石又还在窑场,这个中秋节,母女两个跟病体未愈的杨婶一起,过得没滋没味。
中秋虽是团圆佳节,然而也正值乡下人农忙之时,田地里庄稼刚刚收回来,后头的活计还多着呢,故而谁家也不会多歇,不过是吃几个月饼应应景,后头就忙着干活去了。
宋家那几亩地,眼下都是托着村里的人帮忙,又是收秸秆又是打场,许了事后分些粮食给人家,张氏还有些过意不去,每日往地里去送饭。宋端午送母亲出了门,就把熬好的鸡丝粥和药端去了杨家。
杨婶已经自己倚着床头坐了起来,还将窗开了半扇,倒把宋端午吓了一跳:“婶子,你这会儿可不能吹风!”虽说时近中午,可八月间的天气毕竟是凉了,更何况杨婶如今身子虚,郎中可是说了万不可着凉吹风,否则小病也要转成大病,便是雪上加霜。
“我想着,复儿不知几时回来。”杨婶自知有些理亏,只解释了一句,就让宋端午把窗户关上了。
“省城远着呢——”宋端午边说边把粥端过来,“婶子吃了饭,杨大哥说不定就回来了。”眼看着中秋节已经过了三天,杨复还没回来,她也提着心呢。省城虽远,也不过大半天的路程,杨复该不会是没考中,不敢回来见杨婶了吧?
只是这话宋端午当然不敢说,这几天在杨婶面前都不敢主动提起杨复,唯恐再教她忧心。
杨婶接过粥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可是劳动你们了……”宋端午虽然跟着她念了几年书,对秋闱略知一二,到底是不大清楚的。秋闱共考三场,之后就等着放榜,榜上有名便是中了举人,还要参加鹿鸣宴,拜座师,所以杨复若真是早早回来,那这次秋闱必是失利了,倒是如今拖了这几天,看来定是中了,只不知名次如何。
到底还是乡下姑娘,见识有限啊。
杨婶心里想着,粥喝到嘴里只觉得味同嚼蜡。杨家只养了两只下蛋的母鸡,用来换个油盐钱的。这些日子喝的鸡丝粥,都是张氏宰了自己家的小公鸡做的,更不必说还欠着宋家的银钱,还有这人情……
跟宋家比邻十年,宋端午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姑娘不单相貌生得好,且聪慧又爽利,从去年起村里就有人话里话外探张氏的意思了,也难怪张氏想着跟他们家结亲。若是杨复真的姓杨,真的是小陇村里的人,能娶这么个媳妇也足够了,可是……
杨婶微微叹了口气,只觉得喷香的粥喝到嘴里也是味同嚼蜡。也不知是不是老天专爱捉弄人,她越是想着跟宋家撇清,倒越受宋家的恩惠更多了。若是宋家真的挟恩提亲,她该怎么办呢?
宋端午可不知道杨婶心里想的是什么,趁着她喝粥吃药的工夫把屋里院里都收拾了一遍,正要收起碗筷回自己家,便听外头有些乱,推开大门一瞧,只见远远的一群人往这边来,前头有几个半大孩子,已经快要跑到杨家门口了。
宋端午认得这几个孩子,见一个个跑得满头是汗,连忙道:“大牛,这是怎么了?”
大牛把嘴一咧,顺手提了提快要掉下去的裤子:“端午姐,杨家大哥当上举人老爷了!”
“中了?”宋端午这些日子还在担心杨复落榜,这会儿乍听这话,只觉得一块大石落了下去,“那后头那些人……”
大牛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是报喜的人跟杨大哥一起回来了。还有村长,里正,都来道喜了!”
这会儿后头那群人又走近了些,宋端午眼睛好,已经从人群里分辨出了村长和里正。两人都穿着过年才穿的新衣裳,最前头则是两个穿着衙门里差役服色的人,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什么东西,都笑得跟脸上开花似的。
“是复儿回来了?”杨婶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床,竟自己扶着墙走到院子里来了,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层红晕。
两个衙役是省城里派过来报喜的,虽说是跟着杨复一路回来,早就见过了新举人老爷,然而报喜的步骤不能省,眼看到了杨家门前,便抛下后头的人群,小跑着直到杨家门前,举起手里的大红报帖,喜气洋洋大声道:“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复高中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宋端午跟着杨婶读过书,知道解元是乡试的头名,一省之魁。小陇村连秀才都少见,现下竟然出了个举人中的魁首,难怪村长里正都穿成这样跟着来了。
杨婶也是怔住了,喃喃地道:“解元?”她固然知道以儿子的才学中个举人并不难,却也没料到一举夺魁,毕竟这科举之事时运也极为重要,那有才无命的,年年也不知有多少。此刻听了这个消息,头脑之中竟是空白了片刻,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了。
耽误得这片刻工夫,后面那群人也快步走到了杨家门前,杨复排众而出,走到杨婶面前便跪了下去:“母亲,儿子回来了。”
刚才他才进了村子,村长和里正就跟长着顺风耳似的迎出来了,自然也就从他们嘴里听说杨婶“略感风寒,有些不适”,他们知道得晚了些,正打算要送些药材鱼肉去“让老太太补补”。
这些话半真半假,杨复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担忧母亲恐怕不是小病,否则村长里正也不会知道。不过这会儿看杨婶脸上还泛着些红,并不似病弱的模样,心便放下了大半,含笑给母亲跪下磕头:“让母亲担忧了,儿幸不辱命。”一个举人不算什么,但解元却是能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有时候甚至比普通进士名气都大些。
“好,好——”杨婶这会儿只觉得气也不虚了,身上也不软了,不用宋端午扶着就往前快走了两步,伸手去扶杨复。
村长和里正都是老道人,刚才就忙着叫家里小辈去买鞭炮了,这会儿一报了喜,立刻就叫人放起来,只听噼哩啪啦响成一片,红色的纸屑崩得到处都是,一串人都挨着排的上来道喜,只是乡下人说话粗,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么几句。
这会儿自然没有人会嫌弃,杨婶攥着儿子的手笑得眼圈都红了,连声向两个来报喜的衙役道谢。按规矩,这是要给赏钱,还要请衙役们吃饭喝酒的。村长和里正都知道杨家穷得叮当响,杨婶又病了——虽说杨婶不出门,可小陇村就这么大点,有什么事瞒得住人的,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不过到了杨复高中归来,众人倒都后悔没有早些援手,哪怕送碗菜过来,这会儿也在解元老爷跟前挂了号了。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雪中送炭做不了,锦上添花也是好的,村长和里正不约而同都带了红封来,不等杨复说话就先塞给了两个衙役,又叫人送鸡鱼肉蛋过来,就在杨家院子里吃酒。
似乎只是一转眼之间,杨家的小院里就挤满了人,连门外都围着许多顽童和闲汉,仿佛整个小陇村的人都跑来了。这样大的事情张氏在地里也听说了,连忙回来,就见杨家跟赶大集似的,而女儿正提着空碗筷往自己家走,后头里正家的儿媳妇满脸堆笑,看着是送,其实倒更像撵人:“端午啊,你还小,快回家歇着去吧。”
“这是怎么了?”张氏上前拉了女儿的手,“听说杨家大郎中了什么元,是举人里头的第一名?”
宋端午苦笑了一下:“是解元。娘,咱们回家吧,这会儿不用咱们了。”刚才里正家的三个儿媳妇拎着油盐酱醋一进门,就把持住了杨家的厨房乃至堂屋,看着就跟家里女主人似的,尤其是小儿媳妇,甜嘴蜜舌的一边说她照顾杨婶辛苦了,一边就把她给推出来了。只是杨婶这会儿只顾着跟杨复在屋里说话,对外头的事充耳不闻,宋端午也不想去打扰他们母子,只好收拾了东西先回来。
张氏气得冲着里正家小儿媳妇刚才站的地方呸了一口:“前些日子怎么没见动静,这会儿杨家大郎考中了,立刻就上门献殷勤!”
“娘,走吧。”宋端午拉了拉张氏的手,里正在那些官儿眼里屁都不算,可在村子里大小也是个人物,何况还有个儿子在县衙当差,说起来比村长还要风光点,宋家可惹不起。
张氏一肚子恼火:“你要是回了宋府……”里正又算什么!
里正家这几个儿媳妇是什么意思,张氏一想就想到了——村长家如今最大的女孩儿才八岁,里正却有个小闺女,今年十五了,因为太挑剔,到现在还没许人家。
“他家就是——”张氏说了半句又咽回去了,到底当着宋端午的面说这个不大好,“算了,咱们就先回家,等晚上药熬好了再去看你杨婶。前头不理不睬,这会儿看着杨家大郎中了举才贴上来,我就不信杨家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