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杨氏心慌意乱地应了一声,眼看着宋端午走了,这才忙忙回了自己房里,一进屋便无力地坐到椅子上,“这,这可算是什么事呢……”
“娘——”宋端霞捧了茶过来,有些抱怨,“这都是老太太的意思,最后倒是娘落了不是。”
杨氏有些颓然:“做媳妇的,可不就是这般……”婆婆就是有错,也不能说是婆婆的错,“方才,我也不该问……”
“怎么不该问了,这是大事!”宋端霞到底年纪小些,还没觉得这事有什么了不起,“再说,若不是有交情,也不会让她去问不是?就是别人想去,也不识得这位杨探花啊。”
杨氏叹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你不懂……”这种有求于人的时候,却叫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去论交情,这里头的意思就深了,若是传了出去,被有心人那么一想,宋端午日后怕也就只有跟了杨复这一条路。
“我怎么不懂。”宋端霞撇了撇嘴,“那可是新科探花,进士老爷,多少人想攀还攀不上呢!不信,娘你问问大姐姐,她可愿意不愿意去呢?”
“胡说!”杨氏虎了脸,“哪有女儿家说这种话的!那是你姐姐,她名声不好,你又有什么好了!”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的大道理她或许还说不清楚,但却知道因为有个宋振,宋家就跟一般商户不同。同理,若是宋家有一个女孩儿被人说不规矩,别的女儿也要跟着遭殃。
“娘也是急了,没顾得上……”杨氏自言自语地道,心里却明白,她不是没想到,而是因为宋端午是在外头养大的,便是有点不好,宋端霞也解脱得出来。可没想到宋端午虽说养在乡下,在这上头却很是明白,不但自己守着规矩,还借着青香把这事挑破了,倒弄了她一个没脸。
宋端霞不说话了。杨氏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叹口气:“红芳,你去我首饰匣子里,把去年端午打的那一对虫草头簪子给二姑娘送过去,再过些日子也好戴了。”
宋端霞皱起眉:“娘——”说是公中打四季首饰,可二房的总不如长房的好,那对簪子是去年杨氏最好的首饰了,原本年下应该打新首饰的,可因着家里的官司也不曾得。如今杨氏那匣子里头,可大都是旧样式,有些连颜色都不大新亮了。
杨氏笑了一下:“这会儿家里有事,谁还顾得上戴首饰呢。等你爹回家来,多少首饰打不得。”
宋端霞低声道:“这事儿本是老太太提起来的,这会儿娘连青香也处置了,哪还用得着……”用得着这么陪小心?
“娘是后娘,难做……”杨氏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再说,若是这杨探花能帮上忙……”将来宋端午就是家里的救星,可不能得罪。哎,说起来,若真是杨探花肯帮忙,那他对宋端午还真是——恐怕日后这亲事……
杨氏的思维发散开去,一时间想得远了,直到听到宋端霞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什么?”
“哦,没什么……”宋端霞也是一时嘴快,见母亲没有听到,自不会再说一遍。
红芳刚把那对簪子挑出来,低着头在旁边没有说话。刚才杨氏走神了,她却听得清楚,宋端霞说的是“救星还是灾星,谁知道呢……”
宋家等杨复的消息等得望眼欲穿,杨复那里也是焦头烂额。他于送银子上不大精通,往都察院去了两回,才只送出一份门包,仍旧是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到。
“老萧,你这位师兄——”宁慎在茶楼二层的窗户边上,一边剥着花生壳儿一边往下看,“看这样子,恐怕又是无功而返了。”
萧谨在他对面坐着,自然也看见了。杨复肩背虽还挺得笔直,眉头却深锁着,脚步也有些拖沓。萧谨看了一眼,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师兄才学是极好的……”只是于人情世故上,太直了些。
宁慎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人家说关心则乱,我看你就是的。听你说的,你这师兄就是在书院里读书读呆了,出来撞几回南墙,自然就学会了。既然有才学,只要再聪明些儿,还怕不成?依我说,你也别管他,先叫他学几个乖才好呢。”又不是他师兄,反正他不在乎。
萧谨没说话,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宁慎斜眼看看他,见他心情似乎不佳,便不再说杨复,只道:“那事儿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萧谨的神色略松快了一些:“成了。”
“哈!”宁慎乐了,“这下看尚铭怎么说!哼,他也是胆子太大了,竟然生造出个李子龙死而复生的话来,这可是欺君!哎,你是怎么想到的,我都没敢往那上头想。”谁能想到尚铭竟然有这么大胆子,硬生生的就敢编瞎话骗皇上呢?
萧谨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尚铭固然是大胆,可追根究底,也是因为皇帝自己迷信方术,又疑神疑鬼。不要说万寿山的事儿,就说妖狐夜出那桩案子,明明就是讹传,可皇帝不还是相信了,还特地派人去查探,这才让汪直抓住机会脱颖而出了吗?
宁慎往嘴巴里扔了一颗花生,兴高采烈地道:“你说这回尚铭会怎么样?”欺君之罪哎,杀头都是轻的!
萧谨还是摇了摇头:“依我看,也不会怎么样。”
“为啥?”宁慎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欺君!”
“还有贵妃呢。”只要贵妃有意保尚铭,皇帝也会网开一面的。
宁慎抓了抓头,压低声音:“贵妃真是想要——动那位?”说着,朝着东边指了指。
东边,代表的是东宫,东宫里住的则是太子。
萧谨点了点头。太子一旦册封,想要废黜可就不易,万贵妃得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外则阁老尚书们,内便是得皇帝宠信的宦官。尚铭原是得皇帝信任的,现在又愿意替贵妃出力,若是他倒了台,再上来一个是什么样子还不好说呢。这个时候,贵妃多半是不愿意冒险的。
“妈的!”宁慎骂了一句,只觉得吃到嘴里的花生都不香了,“那咱们这费了半天的劲儿……”
“至少宋家的案子可以脱了东厂的手。”萧谨淡淡地道,“且这事儿皇上未必就不会记得。”欺君,这可是皇帝忍不了的,就算因为万贵妃暂时放过了,心里也会给尚铭记上一笔。日后若是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事,皇帝翻起旧账来……
“这宫里都勾结成一团了,谁还会翻他旧账……”宁慎有点丧气地嘀咕。
“还有西厂呢。”
宁慎轻轻一拍桌子:“对,还有西厂!哎我说老萧,西厂这事儿,真是你给汪直提的醒儿?”他是知道萧谨有办法的,可也没想到他会给汪直出这么个主意。
萧谨苦笑了一下:“驱虎吞狼,也难说究竟如何。汪直如今,气焰更出东厂之上。”他给汪直的建议原是为与东厂抗衡,可西厂这股劲儿,甫一建成便是东厂人数之倍,倒的确是出他意料之外的。
宁慎又抓了抓头发,觉得嘴皮子有点不好使了:“咳,算了,那什么……至少现在总算是把宋家救了不是?你跟汪直总还说得上话,他抬抬手,宋家也就过去了。”他说啥不好,为啥要提起西江建立是萧谨出的主意?这事儿可万不能往外传,若是被人知道,且不说万指挥使要给萧谨穿小鞋,就是外头那些人,怕不也要骂死他。
萧谨还是摇摇头:“倘若只是放过宋家,等宋家回了江西,还是立脚不住。”要想把宋家救出来,先得整倒马呈。汪直当然巴不得抓住这个机会再踩尚铭一脚,可尚铭也不是吃素的,中间若是再有万贵妃出手,这事情就更麻烦了,毕竟汪直当初也是自万贵妃身边才得了出身,万贵妃算是他的根本,得罪不得的。
“那这事儿,岂不还是两可之间?”宁慎真还没想到这里头有这么多关节,本来是一团高兴的,现在也丧气了。
萧谨笑了一笑:“前朝后宫,都是盘根错节一团乱麻,哪里有那么多简单的事。纵然扳不倒马呈,多半也能将他调任,只要他离了江西,宋家就算过了这一劫。”
宁慎想想是这么回事,又高兴起来:“那就好,也不算咱们白忙活。哎——”他一放下心事就又活泛起来,冲萧谨挤了挤眼,“说起来,宋家进京好些日子了,你见过宋姑娘没有?我倒挺惦记的,不然,咱们去见见?”
“胡闹!”萧谨举手虚点了他一下,“这里是京城,你有点规矩,不要再给她招祸了!”
宁慎笑得抱着肚子往椅子底下滑:“我不过才说一句,老萧你急什么。啧啧,我跟你说啊,你不在京城这阵子,我可跟长生那个傻小子打听过了,这官司一直不见动静,宋姑娘在宋家的日子可也不怎么好过。也就是最近她又找到你那位师兄,宋家才又改了嘴脸——唉,要说宋姑娘也真不容易……”
萧谨没有说话。这事儿,不用宁慎说他也能想到。宋端午寄养在外,跟宋家人有什么情分?自然是用得着放在眼前,用不着就搁到脑后了,世态炎凉莫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