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一句“向皇上谏言”说出来,把萧谨也吓了一跳:“师兄切勿操之过急!皇上如今是断不可能裁撤东西二厂的。师兄若是上此谏言,必然给自己先招来祸事。”
杨复眉毛一扬:“若怕给自己招祸,又何必读书,何必出仕!先生数年教导,你全都忘记了不成?”
萧谨无奈道:“师兄,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
这一句话他其实只说了一半,后面还有一句是“邦无道,危行言孙”,意思是:国家有道时可以直述其言,国家无道时,行为仍要正直,但言语就要谨慎,这样才能避免祸端。萧谨虽然只说了前半段,其意却是在后半段。
杨复眉毛拧得几乎在眉心打结:“圣人教导,唯有此句我不敢苟同。邦无道,更须诤臣,否则人人自保,岂不坐视江山倾颓?”
萧谨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师兄说的都是正理,可——”他略一犹豫,终于还是道,“直道而行,过刚易折,譬如当年于大人……”
杨复眉梢猛地一抽:“于大人怎样?虽说当日蒙冤,可今上继位,亦为其平反,赞为忠贞之士!”
萧谨轻轻叹了口气:“可,还有当日与于大人同罪,而至今未曾平反之人……”
杨复下颌处的肌肉猛然绷紧:“你说的是谁?”
萧谨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道:“当日同罪之人甚多,我也只是偶发感慨……”他是有所疑心,还借着机会去查了查当年的卷宗,但仍未能确定,也不过是今日话赶话说到这里,便顺势试探一句罢了。
杨复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了些,终于低声道:“若当日有诤臣进谏,于大人未必便……如今虽则平反,可人已亡故,死不能复生……”于谦在土木堡之变后,为了守住京城耗费多少心血,可就因为当初扶立新帝,后来英宗复辟,便将其斩杀。人死之后抄家,才发现几乎家徒四壁,只有皇帝御赐的物件保存完好。
于谦被杀之后,连英宗都有些后悔,当日若是真有人力保于谦,说不得延上数日,英宗便打消了念头,一代明臣便能得保也未可知。
萧谨也沉默了。两人在院中对立半晌,杨复才淡淡道:“人各有志,你能保住宋家自然是好,只是——你怎知此案移至西厂,汪直便能还宋家清白呢?”他说到这里,讥讽地笑了笑,“是因你与汪直有交情吧?律法犹在,证据确凿,却要靠与一个阉人的交情来保住性命,真是可笑之极!”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萧谨摆了摆手:“你当日入锦衣卫,我知你乃是情非得已。可如今,你竟与汪直这等人攀上了交情——你我同窗数载,若说划地绝交未免太过,但此后,你我各行其道,不必再多来往了。当初你赠我那二十两银子,我近日必筹措还你,你——请自便罢。”
萧谨看着他瘦削笔直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道:“师兄多保重。”
杨复听得大门关上的声音,才迈步进了房中。杨婶在屋里也听到动静,只是不好出来,见他进来方放了心,问道:“这是怎么了?”她并未听清两人全部的谈话,可杨复有几句声音略高些,她却是听见了的,自是猜到儿子与萧谨乃是不欢而散。
杨复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我实未想到,他竟与汪直攀上了交情。当初入锦衣卫还是无奈,可如今——他自甘堕落,与那些内宦沆瀣一气,只知自保——先生数年教导,竟教出这般一个人来,也是白费了心血……”
杨婶被这话触动了心思,凄然道:“明哲保身,此行众矣。当初于大人被徐有贞构陷,若不是朝堂之上众人都恐被先帝翻起旧账,皆畏不敢言,又何至于——连你祖父父亲都……”
英宗复辟之事,不逊于玄武门之变,当初那些土木堡之变后仍立于朝堂之人,皆怕英宗记恨他们拥立新君,个个恨不得将头缩到裤裆里,哪个敢出来为于谦说话?
“咱们范家,当初跟着于大人也是一心为国,被杀之后,京中有民谣传唱‘京都老米贵,那里得饭广;鹭鸶水上走,何处觅鱼嗛’,这都是民心!可是——”杨婶眼泪潸然而下,“如今于大人冤案得以昭雪,却无人再提我范家……”
饭广,谐音范广;鱼嗛,谐音于谦,便是当时被诛杀的两位大臣。成化初年,今上为于谦平反,复其子官位,甚至还写了祭文。但同时被杀的范广,却至今未曾有人提及,自然也就更谈不到平反昭雪了。
杨复不欲母亲再沉浸于从前的悲伤之中,轻轻扶了母亲肩头道:“母亲放心,儿子须臾不敢忘此仇,定有一日能为祖父昭雪的。”
杨婶拭了眼泪,给儿子整理了一下衣襟:“这些日子你到处奔走,可——”杨复每日回来的神色她都看得清楚。纵然杨复有意掩饰,到底母子连心,又怎能遮掩得滴水不漏呢,不过是不欲再添杨复忧心,才不问罢了,“听萧校尉的意思,宋家的案子已不必你再插手了?”
杨复正色道:“母亲,宋家此案便是无虞,可阉宦之弊已昭然可见。即如当年土木堡之事,若无王振怂恿,先帝何至有此一劫,又何至有宫门之变。”若是英宗当年不被俘,景帝就不会登基,于谦也就不会在英宗复辟之后被清算,范广当然也就不会被牵连。若是这样算起来,范家跟内宦的仇,真是由来久矣。
“儿子这些日子的确是处处碰壁。”杨复握了握拳,“可见朝堂上下,皆畏内宦权势。长此以往,更助长其气焰了。儿子原先是想循正路,由御史弹劾马呈,如今看来是不成了。皇上将白莲教的案子交给西厂,可见宋家便是去大理寺鸣冤也是无用,此事,必要上达天听才行!”
杨婶略有些担忧地道:“可如何上达天听?”
“母亲怎么忘记了,儿子如今是侍讲。”杨复目光炯炯,“虽说上头还有两位学士,但——定有机会!”只要皇帝能想起他来,让他有机会君前奏对……
杨婶犹豫片刻,还是道:“其实宋家既已有了转机,倒不必如此心急,还是你祖父的冤屈要紧。你祖父的那些旧友,你可打听了?”
“母亲,此事急不得。”杨复扶了母亲坐下,“我知道母亲含辛茹苦多年,只盼着平反昭雪的那一日,我亦如此。可毕竟如今我已改名换姓,不能贸然露出身份,须要徐徐图之。且祖父的旧识多数已不在朝,便有几个——世情冷暖,也不知还有多少旧情在……”
杨婶叹了口气:“当日若不换了名姓,我母子俱不能逃生,如今——罢了,你说的是,此事急不得。”杨复如今用的是假名,按本朝律法,他应举都是冒名的,若真是说明了自己的身份,首先他的功名就要被剥夺,还要问他一个冒名应考之罪。
杨家母子商议之时,萧谨已经回了自己家中。
他的习惯,凡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去向萧老太太请安。因萧老太太一时清楚一时糊涂,萧二太太也不耐烦侍奉这位婆母,打着管家理事的幌子,每日也不过去请个安便罢。故而萧谨到萧老太太屋里,十次倒是有八次见不到这位二婶的。
不过今日,他还没进房门,就听见屋里一片笑语之声,其中那个尖尖的声音,正是萧二太太,另一个,却是个娇嫩的少女声音。
“大少爷——”刘妈妈打起帘子,对着萧谨使了个眼色,“金家表姑娘在呢,大少爷不如过会儿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是大郎回来了?”萧二太太却抢了出来,“快进来。怎的这般晚,你祖母都盼了你一天了呢。”
萧谨被她这亲热的一句“大郎”叫得起了半身鸡皮疙瘩,目光往屋里一扫,只见萧老太太坐在那里,面上神情有几分茫然,只是一眼看见他,顿时露出了笑容:“大郎,快来,怎的今日书院里这般晚?”
萧谨心里顿时一阵酸软,萧老太太这是又糊涂了。这会儿他也顾不得管萧二太太,忙走进去握了萧老太太的手道:“如今天长,外头还亮着呢,因此晚回来了一会儿。”每次萧老太太糊涂起来就把他当成了自己长子,讲也讲不清楚,因此他如今也不分辩,只含糊着说话便是。
刘妈妈站在一边,不由得转过头去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老太太糊涂了,二太太却借了这机会,硬把那金家姑娘留在老太太屋里,就为着等萧谨回来好碰面。这样的儿媳,怎么就叫老太太摊上了呢。
“大郎,这是你金家三妹妹。”萧二太太却不管那许多。萧老太太糊涂的时候,说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她应付得也十分烦躁,好容易萧谨回来,可不是赶紧直入正题么。
萧谨头都没转,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袅娜的人影向他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