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兰年方十六，正是妙龄，穿一件桃红流云纹的长袄，站在那里倒真像一朵刚开的紫玉兰花儿，福下身去的姿态袅袅婷婷，含羞带怯地看了萧谨一眼，脸颊便飞上一抹红晕。
萧二太太接她来为的什么，金玉兰自己也明白。别说金家如今有些败落，纵然是兴盛之时，也只是商家，能嫁个官身，她岂有不愿意的？更何况萧谨她从前也是见过的，如今一见，似是比从前更加出色，长身玉立，英姿逼人，看得她心头如小鹿乱撞，脸上不由自主一阵阵发热，出口的话都不由自主地又软了三分。
可惜萧谨眼里只有萧老太太，只对金玉兰淡淡点了点头，便转向萧二太太：“二婶，祖母累了。”你们也该出去了。
萧二太太早不耐烦陪着糊涂的婆母，可看萧谨对金玉兰的冷淡模样心里又觉得不甘，干笑道：“大郎，玉兰也陪了你祖母半日，你祖母很是喜欢她呢。”
刘妈妈在一旁只想翻个白眼。萧老太太今日这是糊涂了，把金玉兰当成了不知哪家的晚辈，若不然，单凭她是萧二太太带来的，萧老太太也不会喜欢她。
“金姑娘辛苦了。”萧谨看了一眼刘妈妈，“妈妈今日怎么了——祖母身子不适，怎么好让客人跟着受累？”
刘妈妈心领神会，连声道：“都是老奴糊涂了，倒让金姑娘受累。”恭恭敬敬往金玉兰身边一站，“老奴老糊涂了，姑娘千万别跟老奴一般见识。姑娘快请去歇着吧，老奴也要扶老太太进去歇着了。”
金玉兰眼睛还在萧谨身上拔不下来，细声道：“妈妈别这么说，孝顺老太太，也是我们晚辈该做的。”
萧二太太只觉这个姻侄女话说得漂亮，忙堆了一脸笑道：“正是正是，玉兰素来是最孝顺的。”
萧谨一手搀了萧老太太，淡淡道：“二婶可别说这话。金家姑娘若要孝顺，自有金家老太太和太太们收着，再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家里。若是这话传出去，外人不知道是二婶接了金家姑娘过来住，还以为金姑娘不愿意孝顺自家长辈，只把这一片孝心用在别家人身上了呢。”
这话说得可真是不留情面，金玉兰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连萧二太太都觉得脸上有些下不去，硬着头皮道：“自然是我接了玉兰来的，也只那些不晓事的人才会如此说呢。”
“二婶可别大意了。”萧谨平素并不爱多说话，可他也绝不是个不善言辞之人——当初在书院之中，学子之间少不得为了功课文章有些辩驳，萧谨不说能舌战群儒，却也多胜少败。是以教导他的先生为他取了九畏为字，就是恐他太过跳脱，行事过于大胆，盼其有所警畏，三思而后行之意。
萧谨这性子，还是父母俱亡，扶柩返乡却被拒之门外，才于数月之中便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沉默寡言起来，然而少年时那舌锋仍在，只是萧二太太没见识过罢了。这次实在是看着萧二太太厌烦，冷淡地又补了一句：“这世上不晓事的人多着呢，还是为金姑娘的名声着想的好。”
这一句不晓事，分明说的就是萧二太太与金玉兰呢。萧二太太在这上头是有机灵的，听得明明白白，脸上实在挂不住，两道眉毛不由自主地就立了起来。还是金玉兰看得清楚，连忙拉了萧二太太的手道：“姑姑，老太太既累了，我也该告退，不能扰了老太太歇息。”
萧二太太虽想发怒，却也顾忌着萧谨的身份，得了这个台阶，也就勉强把气咽下去，由金玉兰扶着出去了。刘妈妈几乎想朝她背后啐一口，咬着牙道：“一早上就把人接了来，也没见想着先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只瞧着大少爷要回来的时辰，就把人带过来不走了……”
萧谨扶了萧老太太进内室，淡淡道：“妈妈不用担心，此事我自会料理。她愿意过来就让她来，若是祖母喜欢，留她说说话也无妨；若是祖母不喜欢，只管说累了歇下。”萧老太太平日里也没个说话的人，刘妈妈虽然忠心，却也不是能说会道的。如今来了个金玉兰，若能让萧老太太消遣一二，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刘妈妈仍旧不放心：“可二太太这明明是……”
萧谨轻嗤：“这些阴私手段，妈妈只管放心，我是见得多了。”自从当了锦衣卫，刺探消息那是基本功夫。能被锦衣卫刺探的，多是高门大户，那里头的阴私之事，只有外人想不到，没有里头人做不出的。萧谨这几年，可是长了见识，萧二太太能想到的那些，他早就烂熟于胸。萧二太太若不作手脚，他倒还不能拿金玉兰怎么样，若是不知死活的真要弄鬼，就走着瞧吧。
刘妈妈得了保证，心下略松，却又不禁叹了口气：“大少爷，纵然二太太那里不足为惧，可你的亲事……”老太太这个样子，也实在难以亲自给大少爷挑门亲事，那这事儿最后不还是落在二太太手中么？这娶妻是大事，总不能只听着外头人说，就随便把亲事定下来，万一娶到一个跟萧二太太似的，可不是家宅不宁么？当然，最好还是有大少爷自己看中的，人才品行都有，那娶进来，才算是好姻缘。
更有一桩，家里有个二太太，将来萧谨娶进来的媳妇得终日与这位婶娘相对，只怕是不得安生的。若是性情软弱些，别说掌家理事，怕是站都站不住。
不过这话，刘妈妈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最多略透一句口风出来已是极限了。自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哪儿有自己去相看的呢？更何况女孩儿深居简出，外男何由得知？刘妈妈想的不过是萧谨如今是锦衣卫，消息灵通，或许知道哪家的女儿教导得好，娶了来也算知根知底。只是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不然，难道是鼓励自家少爷去窥探别人家内闱不成？
萧谨只笑了一笑，跟刘妈妈一起伺候了萧老太太歇下，就退了出来。刘妈妈的意思他听出来了，只是锦衣卫又不是逾墙钻穴的登徒子，哪家的家风好倒是可知一二，可人家家里的姑娘，却没有个特意去窥探的道理。
至于说到家里的情况，他比刘妈妈更清楚。萧二太太一身的市井习气，做事根本连规矩都没有，撒起泼来脸皮也能不要，若是高门大户里的女孩儿，娇养惯了，恐怕还真是对付不了。须得是性情坚韧冷静之人，才能拿得下萧二太太，过得了这样的日子。
想到性情坚韧冷静，萧谨微一恍神，眼前便浮起宋端午的影子来。瓷窑之中，宋端午临危不惧，刀架在脖子上还能冷静地想出法子，诈住了那两个白莲教的蠢货。她自窑里出来道谢之时身上还带了伤，声音也略有些劫后余生的惊悸，却不似宋端云那般吓得一滩软泥似的，之后又只顾着卖弄风情……
宋家进京也一月有余了，长生虽然还常往宁慎那里跑，态度也仍旧恭谨，可宁慎也是个机灵鬼儿，自是能察觉宋家的态度转变——分明是暗地里怪他将人弄进了京城里来，却又帮不上忙。
对他尚且如此，对宋端午更可想而知。如今杨复对这案子也无能为力，不知宋家又该换过一副什么嘴脸对她了。
宋家的事儿，如今萧谨已经了如指掌，宋端午为何从小就被送了出去，外人不知，他却已经知道了。所谓端午生人，男克父女克母，这等谣言萧谨根本连听都懒得听。当初他父母双亡，萧二太太背地里也没少说他克父克母。宋端午生于端午那日，难道是她自己选的不成？且这世上难产身亡的妇人多了去，如此说来，个个都是孩子妨克的？
萧谨心里想着，自萧老太太房里出来，漫步往自己房里走。
原先萧家的后宅分为三处，萧老太太住南边，东边长房，西边二房。可萧谨父母长年未归，萧二太太便将整个后宅都占了，也不分什么东西，横竖萧家宅子本来也小。等到萧谨归家，也不愿再为此事争执，便在前院寻了间房子安置。横竖他现在也未娶妻，并无家小要住后宅，住在前头反而出入方便，只是往萧老太太这里来请安多走几步罢了，于他根本不算什么。
是以这会儿他回自己房里，就得穿过整个后院。萧家宅子小，从后院到二门也没多远，于是萧谨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萧辰的声音：“……我记得三姐姐爱吃这个，下了学特地去买的，就是东头街上那一家。还热着呢，三姐姐尝尝？”
金玉兰看着递到眼前的鹌鹑馉饳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这个时候在二门附近晃荡，自然是得了萧二太太的嘱咐，想跟萧谨说几句话的。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萧辰竟跑了进来，还热情无比地带了她爱吃的东西来。若是不接，难免拂了萧辰的面子，可若是接了，她是来寻萧谨的，这会儿跟萧辰吃起东西来，可算是个什么事儿？
萧辰的声音其实也并不算大，但萧谨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却是一字字都收在了耳朵里。微微一笑，他绕过两人，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萧二太太永远是拎不清，只想着给别人煽风，只怕自己后院倒要先起了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