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的外宅,萧谨不是第一次来,但登堂入室倒是头一次。
宅子颇大,里头的摆设却十分雅致,小太监送上茶来,用的是青花釉里红的杯子,瞧着发色均匀,那红色尤其鲜艳。萧谨饮了一口,赞道:“茶好,水好,这杯子也好。”
汪直刚从宫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大红麒麟服,歪歪地靠在椅子里,笑道:“你倒有眼力。这杯子是贵妃娘娘赏的。”
萧谨在手里把那小巧的茶杯转了转:“去景德镇办了一趟差,瓷器好坏也略知道了一点,这杯子颜色委实不错。”
“正是年后景德镇那边贡上来的。”汪直最近心情十分愉快,说话也随意许多,“你这眼力果然不错。景德镇的瓷器比旁处的确是强些,这釉里红颜色尤其正,贵妃颇为喜爱。”
万贵妃虽然独占帝宠,可就是没能得封皇后,这是她毕生遗憾。因此,对于代表正室的大红之色,万贵妃情有独钟。
贵妃喜欢的东西,赏了汪直,可见其得宠。萧谨微微一笑:“厂公好手段。”这次是对付尚铭呢。若是从前也还罢了,眼下贵妃还想拉拢尚铭,汪直既踩了尚铭,还没招贵妃不痛快,可不是好手段么。
汪直哈哈一笑:“这次,多亏了你。我已然向皇上进言,升你为总旗,大约明后日就有消息了。”
锦衣卫中自然也有品级之分,之前萧谨的校尉一职,其实就是普通军士,拿到外头去说都是锦衣卫,一样能唬人,可到了锦衣卫里头,就不值什么钱了。
校尉之上是小旗,从七品;小旗之上为总旗,正七品。如今汪直一句话,萧谨连升两级,便是有正经品级的官员了。虽然都说七品芝麻官儿,而武官的正七品还比不得文官的,但在锦衣卫里那又是两说了,更要紧的是,萧谨的名字在皇帝面前被提了一句。
“多谢厂公。”萧谨放下杯子,起身向汪直拱手道谢。
“谢什么。”汪直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出的主意好,办差也扎实,提拔也是应该的。对了,跟你一同去江西的那几个,也都升了小旗,你不妨先告诉他们一声。”这是让萧谨去卖人情了。
萧谨再次道了声谢,坐下来又问了一句:“那宋家的案子……”
汪直嘿嘿一笑,眯起眼睛看他:“萧总旗,这宋家,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倒给我句准话儿。怎么着,听说马呈就是看中了宋家姑娘,想来生得不错。莫不是,你也看中了?若是这样,你说一句,我来做个媒——唔,听说宋家还有个秀才功名呢,娶了也算门当户对,如何?”
他嘴上说笑着,眼梢里却闪过一丝精光,只管盯着萧谨看。不错,他建西厂是得了萧谨一句提醒,如今把尚铭打压下去,也是萧谨在外头拿了扎实的证据来。可是一码归一码,他汪直眼里可不揉沙子,萧谨若是有心利用他,他也能随时翻脸不认人。
萧谨迎着他的目光,泰然地摆了摆手:“厂公千万别提此事。宋家那位大姑娘,白生得好皮相,既无才干,且性情娇纵。厂公是知道我家中情形的,若娶了她,那才叫糟。”
这些事儿,汪直当然都派人打听过,又笑了一声道:“那你倒是关注宋家。”
“自然是为了马呈。”萧谨也微微一笑,“不瞒厂公,今科探花是我同窗师兄,当初在江西,也曾受过马呈的气。如今宋家这案子,明摆着是马呈诬陷,若是借此机会把他掀了下去,不单东厂没了面子,也替我师兄出口恶气。”
汪直到此方笑得有了几分真心:“都说你与你这位师兄关系不睦,看来也不是真的。”
“同窗数载,师兄对我也照顾有加,这情份如何忘得了呢?”萧谨叹口气,“只是我这师兄性子迂腐了些,才有些争执。”
“迂腐?”汪直哼了一声,“只怕不止罢。想来你还不知道昨日的事——皇上偶尔想起个旧典,恰好侍讲学士不在,就问到你那师兄头上了。”
萧谨在宫外当差,又因刚刚出了公差回来,这几天往镇抚司里走动不勤,还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闻言便是一惊:“他说了什么?”这几乎都是能想得到的。杨复必定会将马呈之事捅出来,而且,他极可能对的不只是马呈,而是所有的内宦。
果然,汪直微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冷笑道:“你那师兄真是好大的胆子,搬出了洪武爷立下的铁律,还拿着当初土木堡的事儿,恨不得把咱们都当成王振,拖出去砍了呢!”
他说的“咱们”,指的当然不是他和萧谨,而是所有的宦官。
萧谨心里顿时一沉。汪直这话定然有所夸张,但杨复提出了洪武皇帝那条“内宦不得干政”的铁律,与土木堡之变,定然是真的。并且,他只怕是将矛头指向了内宫中所有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了。
要说杨复提的这两条,其实并没有什么错。然而,皇上会愿意听见么?且土木堡之变,被俘受辱的就是今上的亲生父亲,虽然大家有志一同把这件事儿全归罪于王振的怂恿挑唆,可是身为帝王被俘那是奇耻大辱,谁喜欢听人提自己父亲的丢脸事呢?
“师兄他——”萧谨只觉得嘴里发苦。杨复太急于求成了。如今内宫里头,尚铭、梁芳等人,都是皇帝宠信的,他们的事,皇帝真就不知?杨复以为将这些事摊开到皇上面前,皇上就会一下子亲贤臣,远小人,一夜之间革除弊端,天下清明?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就是皇帝也做不到,更何况,皇帝还真未必想这么做。
“他实在是读书读得太迂了……”萧谨苦笑,“厂公不知,我这位师兄,自幼没了父亲,只由寡母养大。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女诫》、《女则》、《列女传》倒是读得极熟的,恨不得打小就给我师兄也来一出岳母刺字……”
汪直阴沉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下,嗤地笑了一声。岳母刺字其实不过是民间传说,于宋人笔记野史中都无记载,杨复之母若是如此,倒真是个妇道人家的见识,而杨复生长于此等妇人之手,迂腐倒也是难免了。
“厂公也知道,这分明是书读得腐了。”萧谨见汪直笑了,心里才微微放松了一下,续道,“后来我这位师兄年纪稍长,就被送进了书院,直拘到二十岁,若不是为了应举,恐怕还在书院里呆着呢。如此,对外头的事他又知道多少?免不了有些人云亦云。”
汪直却也不是这么好哄的,抬了抬眼皮:“人云亦云?请陛下裁撤东厂西厂,重申洪武爷的铁律,这也是人云亦云?”他语气漫不经心,眼睛里却泛着有些瘆人的冷光。
萧谨暗暗叹气。杨复这一席话,算是把宫里有点能耐的大太监全得罪了,而梁芳、尚铭之辈,也包括眼前的汪直,若是想要整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儿,简直易如反掌,就是要他的命,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论如何,至少要保住杨复。萧谨心中迅速盘算,口中却道:“可不就是人云亦云么?师兄为了今年春闱才进京,他对东厂西厂知道些什么?不瞒厂公,之前我在江西办差,知道他盘缠短缺,特地登门送了几两银子,竟被他拒了。”
“连你都拒了?”汪直有了点兴趣,“为何?”
“还不是因为锦衣卫的名声。”萧谨苦笑,“家里穷得能饿死老鼠,只靠寡母做些针线度日,不但把我的银子扔了回来,还险些儿要与我划地绝交。”
“有趣。”汪直笑了起来,“后来怎样了?”
“还能怎样。”萧谨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将银子留给了他的邻家——那家也姓宋,就与宋家是同宗——师兄赴京缺少盘缠,只得向邻家商借,那家便把我留下的银子给他了。若不是这样,怕是连京城都来不了。厂公瞧瞧,迂成这个样子,我也是无可奈何。”
汪直摸了摸下巴:“如此说来,此人倒真是迂得可以。倒也亏得你,都要划地绝交了,还与他来往。”
“终究是同窗数载……”萧谨轻叹一声,“还请厂公莫与他一般计较罢。”
“我计不计较倒也无妨。”汪直哂笑,“只是梁芳进言,说他莫不是景泰余孽。幸好皇上仁慈,没听这话,不过——你师兄一个胡言乱语奏对不当的罪名是免不了的,如今已经降职了,还回翰林院去做个编修吧。”
景泰便是景帝年号,也就是先帝的弟弟,当年曾将先帝禁于南宫,最终还是被先帝夺宫废弃的那一位。虽然今上登基之后恢复了这位叔父的尊号,可内心里对这事儿也不是不忌惮的。梁芳这时候进言,真是居心叵测,简直是要置杨复于死地。倘若不是皇帝仁慈,恐怕杨复这会儿就下大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