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里挂了白,堂屋做了灵堂,一口黑漆棺材摆在正中,宋振宋襄兄弟两个带着三个男孩,身穿孝衣跪在火盆前烧纸。
这宅子他们已经买了下来——租出去的宅子死了人,房东只觉得晦气无比,原是力逼着他们马上搬走,连灵都不许停。还是宋襄拿定主意把宅子买下来,毕竟宋老太太还病着呢,搬离了这里能去哪里?客栈里都不肯让棺木进门呢,难不成真要一家子去庙里住着?
“二弟,这会儿你高兴了?”宋振在牢里住了半年,自觉受了无数的苦楚,原想着回到家里便可好生将养,谁知宋老太爷连病数日,全家轮流侍疾也未能将人留住。这会儿才出监牢,又办丧事,在灵堂上跪得双腿僵痛,两眼也被烟熏得难受,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全都朝着宋襄来了,“我早说那丫头是个丧门星!现在怎么样?要不是她私自跑回来,说不定爹也不会……”
宋襄也没有好气:“原本她好端端住在乡下,也不知是谁要把她接回来的!大哥若如此大公无私,当初怎不把云姐儿就嫁给马呈?”这几日宋振一天三遍地拿宋端午来刺他,连带着宋老太太都对他起了埋怨,他也实在忍耐不住了。
宋振脸上也不由得一热,但随即便道:“二弟仿佛弄错了吧?当初李家借了马呈的势来逼咱们家的时候,我可还没想起二丫头来呢?要我说,马呈这事儿,就是她招来的!对了,云儿说过,端午节前那会儿,她在银铺里见过那丫头,可见就是她进了城,才给家里招来这些祸事!二弟,我知道你记着柳氏,可也不能因此就把全家都祸害了。若是如今把她留下,谁知道后头还会有什么祸事?这次是一家子侥幸才脱了身,若下回全家都赔进去,柳氏将来怕都没了香火……”
宋襄越听越烦躁:“行了行了!父亲刚刚过世,大哥就要急着把人撵出去?父亲还没下葬呢!”其实这几日,他夜不成眠之时也隐隐有过这样的想法,可现在被宋振说出来,倒成了二房的罪过,他可不能承认。
宋振这几日也没闲着,早跟宋大太太商议了几次,此刻听宋襄这么说,真是正中下怀,立刻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还想让这个丧门星来给父亲磕头上香不成?我怕父亲在地下都不得安生了!你赶紧把她撵出去,要不然,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宋襄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命硬冲克这种事说起来总还是玄乎点儿,可宋振夫妻两个想把宋端午献给马呈,却弄巧成拙坑到了自己女儿身上,从而惹出这一场官司却是事实。如今宋老太爷因为这一趟牢狱之灾身亡,宋振倒好,把所有的错处都推到二房身上,他倒成了白璧无瑕似的,这会儿还威胁起他来了:“大哥倒说得好!我倒想知道,大哥算计自己侄女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父亲在地下能不能安生?”
“你——”宋振被噎了一下。不过他早有盘算,立时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好女儿!哼,当初嫌她克人,送她出去的不也是你吗?如今不过是看着她又识得什么锦衣卫,又与什么新探花是旧邻,想着借她的势搭上这些人罢了。罢罢罢,我没你精明,也不想借你二房这根高枝,咱们分家就是!”
“大哥!”宋襄脸色大变,“父亲才过世,母亲还在,你就想分家了?都说父母在不分家,大哥是饱读诗书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原来打的竟然是这个主意!
“我不分家,难道等你家那个丧门星把我们一家子都克死不成?”宋振把头一昂,手里的纸钱也不管了,“你也别拿母亲做推托。分不分家,只要母亲做主就行。难不成,你还敢忤逆母亲?”
灵堂上一团混乱,很快就传到了宋老太太屋里。
宋大太太这几日简直是衣不解带地围着宋老太太,连杨氏都给挤到了一边去。宋振等人一回来,她虽停了在宋老太太药里下巴豆,可是毕竟有些心虚,故而宋振才提出要将宋端午撵出去而宋襄未曾应允,她就有了主意——分家!
若是仍旧住在一块儿,以宋襄的精明,说不准会看出宋老太太病得蹊跷,万一再被他查出什么——谋害婆母,这可是大罪!可若是分了家,宋老太太必定要跟着长子,那以后的事,可不就由着她了么?
这话她自然不敢明说。父母在不分家,做儿媳的挑唆着丈夫分家也是口舌之罪,论个七出都不为过的。只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只稍稍暗示,宋振便起了这念头,夫妻两个,倒是想到一处去了。就是今日灵堂上这一场厮闹,也是两人商量好的,这会儿听了小丫鬟传过来的消息,心里便松了口气——这事儿既有了借口闹出来,分家就是定局了。
杨氏却是完全不曾有所准备,闻言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回事?”
宋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用眼梢瞥了一下门边的宋端午:“还能怎么回事?老太爷都被克死了,不分家,难道一家子都要被克死不成?我说弟妹,你也替瑜儿和玮儿想想吧,别回头出了事,你哭都来不及。”
杨氏被她说得心神不定,口中道:“大嫂可别乱讲……”眼睛却忍不住也朝着宋端午看了过去。
宋大太太撇了撇嘴:“弟妹若是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和大爷可是怕了——分了家,我和大爷奉养老太太,也离着丧门星远些,保老太太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宋老太太从前身子好,倒是从未想过死的事儿,这回生这一场大病,便怕起死来,听了宋大太太说长命百岁的话,不由得有些心动。宋大太太察颜观色,忙又补道:“如今老太爷去了,大爷哭得不行,就怕老太太也有个三长两短,那大爷可真的不能活了……”
杨氏觉得宋大太太这话说得不对,可她素来讷于口舌,并不知如何反驳,只干着急道:“大嫂这说的是什么话,二爷也担心老太太呢。”
宋大太太不理睬她,只对宋老太太抹眼泪:“老太太不知道,大爷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有时夜里惊醒还想来看看老太太,都被我给拦下了,怕反是打扰了老太太歇息——这些话,大爷都不许我说,可我若不说,又怕白费了大爷一片心。说起来,这兄弟两个再好,也不能一辈子都住在一块儿不是?二弟也是当家作主的人了,从前听老太爷的也就罢了,如今——难不成还听大爷的?”
这话倒有些打动了杨氏。若是不分家,长兄如父,这家里的事还就真的要由着宋振作主;可若是分了家,宋襄便是一家之主,她也就不必再有婆婆和嫂嫂压在头上,也能直起腰来做人了。
“那就分吧。”宋老太太又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宋端午,下定了决心。
“娘——”宋襄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宋老太太这话,“爹才刚……”
“唉——”宋老太太叹了口气,“就算分了家,你们也是兄弟。”
“对。”宋振连忙接口,“娘说的是。家里那些铺子原是二弟管的,就都分给二弟。”
宋老太太想想,点了点头:“这话不错。”
宋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着急,暗地里戳了宋振一下。这几天他们夫妻两个只商议了分家,还没来得及商议怎么分家产呢,宋振这就把铺子许出去,那他们长房分什么?
“咱家是烧瓷起家的,那窑场也是爹传下来的。我是长子,窑场就由我接了。再者那些田地和家里的祖宅,按大户人家的说法,那是家里的根本,也该由长房传下去。”宋振却是胸有成竹。他已经问过管事,家里那些铺子,为了筹银钱已经卖出去一半,剩下的就是全分给宋襄也没有多少。何况宋家的根本就是窑场,只要他把窑场握在手里,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进账。再加上那些田地庄子——宋家至少三分之二的家产都在他手里了。
宋襄一张脸胀得血红:“大哥这是要把我们一家子都赶出去了?”说什么铺子是他管的就分给他,那窑场之前也是他管的,为何不给他?宋家是烧瓷起家不错,可宋振何曾过问过窑场的事儿?他懂烧瓷是怎么回事吗?
“二弟这话说得奇怪,长房嫡枝,本就是传家的根本。”宋振理直气壮,“再说,铺子不是都分给你了吗?凭你的精明,还怕挣不出一个大大的家事来?”
宋端霞一张小圆脸也气得通红,见母亲只会发急却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插嘴道:“这些年我爹管着家里的生意,就有这家业,一大半也都是我爹挣出来的,凭什么到了分家的时候就只分这么点儿?”
宋振立刻竖起眉毛:“二弟,你我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丫头片子插嘴了?也不知你是怎么管教的,有侄女这样跟伯父说话的吗?二弟,不是我说你——你如今是行商不假,可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来,将来我若中举做官,你也跟着沾光,到时候家里这么没规矩可不成,说出去都丢人!”
宋老太太自是知道家里铺子已经不是从前那般,听宋振这般分配家产不由有些犹豫,这会儿听到宋振说中举做官,心里的念头便又转了——宋振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她不信儿子这般聪慧就考不中举人,定是因为家里的事儿分了心——读书是费银钱的事,宋振又不会经营,若是分的家产少了,如何支持得住呢?
“老二啊——”宋老太太有些中气不足地开了口,“你大哥要读书,那些铺子他也不懂经营,就都给你。你也别太计较了,将来你大哥有出息了,你也沾光。”
“正是呢。”宋大太太这会儿才明白丈夫的意思,急忙敲钉转脚,生怕宋老太太反悔,“毕竟是兄弟,大爷若做了官,定会提携二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