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这一句话，简直像是滚油里泼了一碗冷水，屋子里的声音顿时炸了开来：“什么？”
“都，都回来了！”小丫鬟气都喘不匀，一只手只管指着外头，“在门上，都回来了！”
这下子已经没人顾得上宋老太太，呼啦啦一群人都往外跑，才到院子里，就听见管家的喊声：“小心着，别摔了老太爷！快去请郎中！”
几个小厮抬着块门板进来，宋老太爷躺在上头，脸色青黄，双眼紧闭。宋振和宋襄团团围着门板，人也瘦了好大一圈，一边走一边连声唤着爹。
“大爷！”宋大太太尖叫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宋振脸上满是脏污，身上的衣裳一股子霉味儿，老远都能闻到，但脸色还好，脚下虽有些摇晃，却也是自己走进来的。
一院子的女眷原先都呆呆站着，宋大太太这一声仿佛开了闸似的，杨氏第一个哭起来，先叫二爷，接着又跑过去，拉着被挡在人后头的宋端瑜，号啕大哭起来。
宋端霞跟宋端玮跟着扑上去，一边一个拉住了宋襄的手，也跟着哭起来。宋端云慢了一步，也跟着跑到宋振身边，却不敢去拉他，只哭着喊爹，倒是宋端琦摇摇晃晃地过来，扑到了宋振腿上。
宋大太太也连忙往前迎，一边拿帕子去揉眼睛，一边道：“大爷，你可回来了！”宋振回来了，至少宋老太太就不会再一心揪着她不放了。
宋振仿佛全是一口气撑着，这会儿见了妻儿，这口气顿时泄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可有什么吃的没有？打热水来，我要好好洗洗。”
长生虽然送了好些银钱进牢里打点，但那毕竟是监牢之中，银钱打点只能让他们不受刑罚，可不能如在家时一般过活。那饭菜倒是没有馊菜臭水，荤菜却是少得可怜；衣裳铺盖倒是送了新的，可在牢里一住就是半年，又不能洗澡，早都霉臭了。
在牢里时宋振只怕被判定了勾结白莲教，对死的恐惧如利剑悬于头顶，虽让他日夜难安，却也令他顾不上吃穿之苦。这会儿官司平息了，顿时诸般毛病都生出来，只觉得浑身发痒，腹内空虚，恨不得立刻跳进热水里，再左手熏鸡右手烧鸭，大吃一顿才好。这会儿他只觉得空气里似乎都能嗅到饭菜香，哪还记得宋老太爷还在门板上躺着呢。
倒是宋襄，一手一个搂了儿女，红着眼圈看一眼杨氏，便道：“快把父亲抬进去，速速请郎中过来诊脉。”
宋老太爷的年纪毕竟是大了，在牢里又挂念着孙子，有什么好饮食也先给宋端瑜，自己倒熬得油尽灯干，虽则不曾受刑，仍旧是不行了。牢头拿了宋家的银钱，又有宁慎的人情，也请了郎中来给他用过药。无奈中途这案子交到东厂手中，便是宁慎也无法可想，便受了一阵子罪，好容易熬到案子移交西厂，人是放出来了，可也不中用了。
只是这会儿，也只有宋老太太会将宋老太爷放在头一位了，宋大太太自是只管奔了宋振去，杨氏不单有丈夫，还有儿子要关切，更是顾不得什么了。
宅子里顿时忙做一团。厨下烧水做饭熬药，几个灶头都不够。各房轮流的出来要这个要那个，忙得下人们脚打后脑勺。
杨氏搂了儿子，喜泪哗哗地流：“这是怎么回事？前儿还说这官司怕是不好，怎么——”怎么今日悄没声地就回来了？
宋端瑜瘦得小脸只有巴掌大，但他在狱中有祖父和父亲照顾，倒比别人更好些，闻言就道：“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几日就叫我们去过堂，问了些话也是从前问过的，今儿说都是被人诬告的，就把我们都放了。”几人还都迷糊着呢。
宋襄身子比宋振结实，脸色虽也是青黄的，却还记得问一句：“娘呢？”按说他们回来这么大的动静，宋老太爷还是被抬进来的，宋老太太总该出来才是。
杨氏这才想起婆婆还躺在床上，哭道：“老太太自来了京城就水土不服，又经了这些事——前几日病倒了，今儿又发起热来，连人都不认得了。”
宋襄脸色大变：“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
杨氏捂了脸哭道：“二爷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到处找人走门路，锦衣卫那边不成，还求了今年的新探花——谁知道这也不成，老太太一急，就……正说要去请郎中，二爷就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襄匆匆沐浴一番，换了衣裳，连送上来的粥都不及喝，便去了宋老太太屋里。这会儿请来的郎中已经给老夫妻两个都诊了脉，正在写方子，见宋襄来问，只是摇头：“都是有年纪的人了，哪里经得住这忧惧交加的煎熬……老太太是泻得虚了又吹了风，先退了热要紧；老太爷却是熬得久了，这方子吃三服，若是不见效，府上怕就要——准备准备了……”
这个准备准备，说的就是准备后事了。一时间屋里众人都呆了，还是宋襄先反应过来，叫人送了郎中出去，立刻去抓药，自己看了父亲又看母亲，忍不住对杨氏有些不悦：“你们是怎么照顾母亲的！”
杨氏眼圈顿时又红了，旁边红芳忍不住道：“二爷不知道，老太太前几日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把大太太和大姑娘都送去庵堂里呢——这一气，就病倒了。请了郎中来用药，开始还好，后头就开始泻肚，病更是重了……”自家太太每日忙里忙外，老太太都是大太太气倒的，为何要算在自家太太头上。
宋大太太也在一旁，闻言心里一跳，暗骂红芳毒辣，竟当着众人把这事揭出来，那宋老太太病倒岂不都要算在她头上？且她心里毕竟有鬼，生怕宋襄要查药，便连忙截口道：“老太太还不都是被冲克的！”
宋振方才在屋里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碟点心，这会儿胃里有些不自在，又十分渴睡，便有些暴躁，黑着脸道：“什么冲克？”
“就是二丫头呗。”宋大太太巴不得有人问，连忙道，“早说那丫头端午生的，命硬克人。自打二弟说要把她接回来，瞧瞧家里这些事，就不曾断过。锦衣卫那萧大人原是要帮忙的，结果来了京城这事又变了。前些日子家里还找了个新探花，说是二丫头的旧邻，结果怎么样——不但没帮上忙，连那新探花自己都被贬了官儿。后头连老太太都病了，这才把二丫头送去了观音堂。哎，这人才送去没半个月呢，你们就回来了，可见家里这些事儿，都是二丫头冲克的！”
宋襄的脸不由得沉了下来。他是不喜欢这个女儿，也嫌她生的日子不好，且一落地就克死了母亲。然而宋大太太这话也实在太过颠倒黑白——若不是长房打主意到宋端午身上，谁还会想起来将她接回来不成？
宋振却是相信这话的。他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当初李家借着马太监的势步步紧逼，宋襄若能想出法子解决，哪还用得着他来费心？再说，明明安排好了寺里相看，偏宋端午阴差阳错的逃了，才弄到如今这般田地。这不是宋端午冲克的，还是什么？
“把她撵出去！”宋振一拍桌子，“从前光是送出去养，如今看来还不行。老二，你也别护着了。好在族谱上也没记她的名字，一个丫头片子，将来就是柳氏也不靠她供奉香火，撵了干净！”
宋襄阴着脸道：“大哥说得好生轻快。依我看，若是有人不改了生事的毛病，便是撵十个也无用。今日二丫头要撵，明日若是大丫头又被谁看见，莫不是再连她也撵了？”
宋大太太尖叫起来：“二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做叔叔的这般咒自己侄女的！我们家云姐儿可不是恶日生的，也没克死自己亲娘！”
宋襄额头上青筋迸出，一巴掌也拍在桌子上，屋里顿时一片混乱。还是宋端琦第一个怯怯地叫起来：“祖母醒了……”
宋老太太果然颤微微睁开了眼睛，有些迟钝地环视床边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斗鸡一般对峙的两兄弟身上，眼睛一亮：“老大，你回来了？老二也回来了，你，你爹呢？”
宋振扑到床边抓了宋老太太的手，嗷地一声嚎哭起来：“娘，儿子险些就见不到你了！爹在牢里病了，如今，如今——娘啊，咱们家家门不幸，出了二丫头那样的丧门星，儿子真是怕，怕爹这次要挺不过去了……”
他咧着个大嘴嚎起来没完。宋大太太心虚，跟着在旁边也抹起泪来：“大爷，老太太这刚醒，别叫老太太伤心了，养身子要紧……”
宋老太太病得有些昏头昏脑，只听见说宋老太爷病了，不由得着急起来：“你爹怎么了？”
宋振抹了把眼泪，正要说话，外头小丫鬟跑进来：“二姑娘回来了。”
宋大太太一怔：“谁让她回来的？”
小丫鬟缩了缩脖子：“大，大管家让去接的……”老太爷们都回来了，不应该接二姑娘回来一家团圆吗？
“胡闹！”宋振呼地站起来，还没说话，又一个小丫鬟一头撞进来：“不好了！老太爷喝了药，又全吐出来了！”药都喂不下去，这病可怎么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