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虽然也转述了宁慎的话，说是家里的官司用不了多久便能平息，可这终究不比从萧谨嘴里说出来更让人安心。宋端午直听到他说了这句话，一颗心才算落到了实处，感激地又福了福身：“萧大人这样仗义援手，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大人……”
萧谨连忙侧了侧身，不受她的礼：“本是职责所在，宋姑娘无须如此。何况，你也帮过我。”
宋端午怔了一下才想到那转交杨复的二十两银子：“这，这算什么，萧大人还救过我的命，如今又救我一家，这如何能相比呢。”
萧谨干咳了一声，摆摆手：“都说了是职责所在——罢了，我还有件事要与姑娘说呢：如今这案子已经转到西厂手中，西厂提督汪直，姑娘也该知道吧？既然案子由他接手，府上也该表示一二才是。”
汪直大名现在京城之中简直如日中天，宋家女眷们再闭塞，还有个长生在外头打听消息，自然也是知道的。这会儿宋端午听见汪直的名字，不由得骇了一下：“汪提督？这，这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听说汪提督是宫里的大太监，也不知，该送些什么才能入了他的眼……”眼下宋家都这样了，能送什么呢？
“书画古玩，宋家可有？也无须贵重，但要雅致不俗即可。”汪直此人，虽则习武，又总想着建行伍之功，可毕竟在皇帝身边长大，也爱风雅。送他金银他不稀罕，倒不如送他一件精致的玩艺儿，或许更投他的缘，“宋家世代制瓷，家中可有收藏什么珍品瓷器？或是自家烧制的东西亦可，只要与市面上那些用俗了的样式不同即可。”
这送礼之事，萧谨乃是去汪直的外宅看过了，又仔细思索之后，得出的答案。所谓投其所好，汪直家宅子极大，陈设却简单，并无金盆银碗那等光灿灿的东西，就连客厅多宝阁上摆的几件东西也非什么价值连城的唐汉古珍。
萧谨虽则于古玩一道不甚通，也能看得出来那几样东西至多不过是前朝旧物。譬如一枚玉雕春水山子，其图案为海东青捕天鹅，正是元朝常见之物，且虽是白玉，质地却是平平，还有些杂色。只是工匠巧心独运，将一块深灰之色雕为海东青，其余青褐黄黑之杂色雕为湖畔水草、湖中绿波，只将中央一块纯白雕成天鹅，望之竟比那些无瑕美玉所雕更为栩栩如生。
由此一件，便可见汪直所好，不在贵而在殊，用心寻几件不同流俗之物，哪怕其价不昂，在他眼中怕也好过千金万金。
宋家有什么玩器，宋端午实在一无所知，但听萧谨说到自家烧制的瓷器，却陡然想起一物来：“萧大人，若是——彩瓷呢？”
虽说送走了宋端午，宋家可也并没因此就太平下来。长生依着宁慎的吩咐，并没将官司很快就要平息的事儿说出来，于是宋家天天愁云惨雾。
宋端午去了庵堂，宋大太太和宋端云却仍杵在眼前，宋老太太每天睁眼就见这母女两个，免不了一肚子火气都撒在两人身上，一天要骂三回，闹得整个宅子都鸡飞狗跳。
宋大太太到了这会儿也没了主意。她原也不得宋老太太欢心，不过是仗着宋振在家中得宠。若是宋振死了，她便再无依仗，到时候是送庵堂还是休弃，都只消宋老太太一句话。事到如今她也只有低声下气，绞尽脑汁地讨好宋老太太了。
宋端云却是吃不来这份儿苦。宋老太太原是个泼辣人，不过是宋家发家之后事事顺心，又摆了老封君的谱儿，才一团和气的模样。如今眼看着倾覆在即，那份儿富贵养出来的风度自然也就抛诸脑后，整日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稍有不如意，张口便骂，有时离得近了，甚至抬手还要打几下。宋端云自小娇生惯养，宋大太太没动过她一指头，这几天已经挨了宋老太太两三下了，如何受得了？
“娘，这可怎么办？”宋端云今日给宋老太太端药，宋老太太嫌药烫，顺手就掐了她一把，这会儿挽起袖子，小臂上便是一块青痕，“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观音堂呢。
宋大太太这几日也瘦了一圈，嘴角上生了一圈燎泡。宋端云想的还是眼前，她想的却是以后——若是宋振回不来了，看宋老太太这样子，哪里是低声下气就能讨好的？只怕到时候不但她没个下场，连宋端云也要完了，宋老太太哪会让一个惹出破家之祸的孙女过好日子呢？
“再忍忍，说不得过几日，你祖母气就消了……”宋大太太替女儿揉着手臂上的青痕，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嘴角慢慢显出两条冰冷的纹路来。
“祖母根本不会消气……”宋端云眼泪汪汪，却也没有办法，在宋大太太面前哭了一场，才被青眉扶着去内室歇下了。
宋大太太听着屋里的啜泣声渐渐平息，招手叫过一边的红绫：“你明日出去一趟。”
红绫夫妻两个都跟着来了京城，原以为离了江西就躲开了马太监，谁知道官司竟会变成这般，也是后悔不迭。她是宋大太太的心腹，这会儿宋大太太失势，她的日子也难过，可做下人的，还得打起精神伺候：“太太要做什么？”
“你去——”宋大太太嘴角绷得紧紧的，“去生药铺子，就说家里有耗子，要买几钱砒霜。多去几家铺子。”
宅子里的确难免有个把只耗子，可这事儿厨房根本不曾提起。红绫心里一跳，脱口道：“有耗子？”
宋大太太转头看了她一眼，看得红绫后半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太太——”这砒霜哪是来药耗子的，分明是……
“若是大爷回不来，你说老太太会如何处置我？”宋大太太冷冷地道，“你是我的陪嫁丫头，我若是没了，你又是什么下场？若运气好，不是跟着我被撵回娘家，就是发到庄子上去；若运气不好，发卖你出去，谁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去。”
红绫手脚冰凉。话说到这里，宋大太太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然而她说的并不错，奴才都是随了主子的势，若是宋大太太倒了台，她哪还会有好下场？
“若是老太太没了，我就是长媳！”长子长媳，便是一家子守寡，也该她来当家作主，“到时候把哥儿记到我名下，就是长房嫡孙。”便是分家产，长房也该分最大的一份。杨氏懦弱，宋端霞倒不是省油的灯，可毕竟年纪还小，再有一个宋端玮也不过五六岁，哪里是她的对手！
“再说，老太太都说了，这事儿都是二房那个丫头命硬，克了一家子。二房生出这样的丧门星来，没把他们都撵出门去，已经是老太太慈悲了。”等宋老太太死了，这话还不是随她怎么说？
“太太说的是！”红绫迅速地下定了决心。两条路摆在眼前，究竟走哪一条，不是很明白的吗？“只是——若是老太太突然……这毕竟是在京城，若是二太太报了官，那——”中毒这事儿，官府若是来人验看，事情怕是掩不住。纵然说老太太是误食药耗子的砒霜，那砒霜可是她去买的，绝脱不了干系。
宋大太太瞪着她：“你是怕了？”
“不是。奴婢的意思是，未必要下砒霜，倒不如——用巴豆！”宋老太太自来京城就有些不适，这些日子又在用药，若是下了巴豆，人便是泄泻也能推到水土不服上去。俗话说好汉还架不住三泡稀，宋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了，定然是顶不住的，到时候身子虚弱，便是一场风寒也能送了命，岂不比用砒霜更不着痕迹？
“这法子好，你就去办。”巴豆不比砒霜惹眼，就是去药铺里买，也不会引人疑心。
宋家原是商户起家，家里规矩自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这会儿人心惶惶的，杨氏管家又不得力，自己每日里抱了儿子哭丈夫，哪还顾得上约束下人。门户这般松弛，红绫甚至连借口都不用寻，就悄悄溜了出门。
京城的药铺自然比外头的更有规矩，要抓药便要讨方子来看，但总不免有些小铺子贪着多做些生意。虽不见药方，但巴豆毕竟不比砒霜乌头马钱子，红绫只说家里有人每到春夏之交便生痈肿，须买回去外敷拔毒，铺子里见她买的又不多，便也就松松手给她抓了药。每家虽只抓三钱半两的，几处铺子一凑，竟也袖了一包回来。
宋老太太说是病，其实就是急火攻心，请来郎中开药，也是清热降火的方子。这巴豆下进去，宋老太太便泻起来，却因泻泄本也是排毒之法，故而自己也不曾放在心上，仍旧用药不停。如此这般泻了三四日，人便萎靡不振，紫槿这才急了，忙着叫再请郎中来诊脉，宋老太太却又发起热来，没半日，竟烧得有些糊涂了。
这下子全家乱成一团，正都挤在宋老太太屋里，便见一个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一头撞进来：“老太爷、大爷、二爷、还有大少爷——都，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