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堂虽然不是那些圈禁犯错女眷的地方,但宋大太太和宋端云也不愿意去,在宋老太太屋里闹得天翻地覆,到最后,只有宋端午一人去了。
杨氏送她出了门,神色间倒有几分惭愧:“霁姐儿,你好生去住着,多念几卷经,等你祖父回来,我就叫人去接你……”这事儿说起来,还真是长房挑起来的,并不是宋端午自己要回宋家来。后来家里出了事,宋端午也是多方设法,可——到底这命数的事,她也实在不敢不信,如今事关丈夫和儿子的性命,当然只好委屈宋端午了。
宋端午漠然地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车。杨氏是继母,还能有几分惭愧已经算是难得了,宋老太太还是她的亲祖母呢,照样翻脸不认人。这个宋家,根本就不是她的家,这里的人,也不是她的家人。去庵堂也好,去寺庙也好,都不会比在这个家里更糟了。何况长生已经悄悄给她递了消息,说观音堂是个规矩地方,既然这样,去住几天也无妨,等宋家的官司平息,她就回江西,回小陇村,宋大石和张氏才是她的父母,那里才是她的家。
观音堂在京城南郊一座小山脚下,倒确是个清静之地,庵堂之内多是松柏之类,只有几株梨树已经开过花,树梢上挂着只有指肚长的绿色果子,虽说冬日定然有些冷清,但此刻初夏之时,却是一派荫凉,十分舒服。
青香是宋端午的丫鬟,虽说心里不甘,却也只能跟着宋端午过来伺候,一路上拉着个长脸,直到庵堂门前,指挥着婆子从车上往下搬东西时,还是一脸的不情愿。
宋端午并不理她,只管与庵主说了几句话。庵主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尼姑,容长脸儿,眉眼之间带几分淡然,收了宋家婆子递来的香火银子,也不见有什么谄色喜容,安排了一间安静禅房出来,由着宋家下人去收拾,又说了几句庵堂内的作息时间,便径自告退,只指一个小尼姑叫圆心的,让宋端午有事只管叫她。
青香一肚子的憋屈,摔摔打打地一边把被褥铺下,一边拉着个脸埋怨:“这就一张床,可怎么睡!”
圆心只有八九岁的模样,眨着眼睛道:“施主,外间还有一张竹榻,这时候睡起来十分凉爽。”
青香当然看见那张竹榻了,夏日里睡竹榻自然凉爽,可那榻十分窄小,翻个身就能掉下来,青香怎么会愿意去睡?闻言便翻了个白眼:“这能睡人么?”
圆心一脸认真:“自然能的。”
青香被噎了个半死,转过头去嘀嘀咕咕:“大太太和大姑娘都不来,只我们这位姑娘听话,偏要来受苦……”当初不是很有能耐的吗?一回府来就让二太太在前头二太太牌位面前行礼,怎么到了这会儿又这么窝囊了?跟来京城伺候的丫鬟婆子那么多,怎么就她倒楣,居然伺候到庵堂里来了,这若是老太爷他们不能出狱,她们岂不是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宋端午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问圆心:“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片药田?”
观音堂地处僻静,并无许多香火,又不似铜杵庵之类做着牢头的活计,自有银钱收入,故而女尼们除了自种些菜蔬外,还在山中辟了一片药田,种些本地常见的药材。因此地水土不错,侍弄得又精心,药材虽不贵重,品相却好,卖到药铺里也是一宗进项。
不过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圆心眨巴着眼睛道:“是有的,女施主怎么知道?”这位女施主说话的口音不像京城人,怕是从外地来的,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宋端午想起长生一路上说的话,笑了一笑:“听一位朋友说的。他倒常来你们这里上香。”
圆心摸摸光光的脑门儿,哦了一声:“就在庵后半山上,施主是想去瞧瞧么?”
“我在家里也种过庄稼,可还不知道种药是怎么回事呢。”宋端午从带来的点心匣子里拿了块糕给圆心,“既然借住这里,我也想去瞧瞧。”
圆心接过糕,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嚼,顿时眯起了眼睛:“多谢女施主。从庵堂后面出去,顺着山路走就能看见了。不过后门未时末就锁了,女施主若去山上游玩,可要记得早些回来。”
宋端午笑了一笑:“多谢你了。这糕怎么不吃?”
圆心把剩下的大半块糕小心捧在手里:“这糕真好吃,带回去给师姐们也尝尝。”
宋端午摸了摸她瘦瘦的小脸,转身拿油纸又包了几块点心塞给她:“跟师姐们一起吃吧。”
圆心拿着糕一蹦一跳地走了,青香拉长了脸:“姑娘,总共就这么一匣子点心,吃完了可没处去淘换,家里还不定什么时候再来人送东西呢。”说是一匣子,也就四样点心,每样不过两块,宋端午这一下子就送出去一半,哪还有她的份呢?
“没有点心也饿不死人。”宋端午现在对宋家上下人等都只觉厌恶,“你若不愿来,尽可以回去。”
青香自然是不想来的,可杨氏叫她来好生伺候,她又不敢不听。这会儿听了宋端午的话,眼睛倒是一亮:“若是姑娘嫌奴婢烦,那奴婢也不敢在姑娘面前碍眼了,这就回去,让太太再拣好的送来给姑娘使唤。”回去她就说是二姑娘把她撵回去的,这可就怪不得她了。再托红芳去太太面前求个情儿,还让她回去侍候太太吧。若不然,去伺候三姑娘也行啊。至于二姑娘这边,谁爱来谁来吧,她反正不伺候了。
宋端午已经转身出了门。她早知道青香不愿意来,其实她也不稀罕什么人来伺候,没有人在身边跟着,她倒更自在。
青香死赖活赖,好歹爬上了回城的马车时,宋端午已经出了庵堂后门,顺着小路上山了。长生怕她独自去观音堂心里不快,一路上只管说观音堂的好处,什么安静雅致,清凉宜夏,尤其是山中药田,颇有些意趣,闲暇时去走走,那药香比佛香还好闻云云,都是从宁慎处听来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端午越是听,就越觉得宁慎是有意叫长生传这些话来给她的,否则,又何必特意叫长生在宋老太太面前提观音堂呢?既然这样,她也该去那药田看看才是。
观音堂后门果然只虚掩着,一个老尼姑在后院空地上晾晒干菜,听宋端午说想去看看药田,便开了门指点给她方向,让她出门去了。
山上小道虽狭,却也被尼姑们铺了石条木棍,做成简陋的台阶,并不十分难走。宋端午走惯了乡间小路,爬起山来也不慢,没半个时辰,药田已经近在眼前。
说是田,其实就是依着山势,在林木之间垦出的几块土地,零零散散并不相连。此刻种的几种药草都生得十分茂盛,间着地边自生自长的红白野花,倒的确有些天然之趣。
尼姑们都是早晨来侍弄药田,午时便回去了,这会儿四下寂无人声,宋端午站在药田边上,忽然一阵恍惚——眼前明明是药草,她却仿佛看见了一片浓绿的麦陇,宋大石挑着水从河边走来,张氏拿着瓢跟在后头,絮絮叨叨地道:“慢些,你急的什么,咱们家丫头可说了,仔细你那腰腿,悠着点来……”
一片绿色在眼前模糊起来,直到有人在背后轻咳了一声:“宋姑娘——”宋端午才连忙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转身低着头福了福身:“萧大人。”
萧谨是从另一面山坡翻过来的,才走近就看见宋端午站在药田边上默默流泪,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似的——这丫头当初被那两个假和尚拿刀顶着都不曾落过一滴眼泪,如今却在这里背着人哭——若是被她那养母知道,怕不要心疼死了。
宋端午低着头,匆匆掏出帕子又在脸上抹了两把,这才抬头:“这案子,劳烦萧大人费心了。”一边说,她一边忍不住往萧谨身上看了几眼。
萧谨是从镇抚司里赶过来的。今日他当值,又是新升总旗,不比在外头办差那般灰衣短打,而是穿了件深青色通袖曳撒,正是锦衣卫的服色。
说起来总旗不过七品,京城里只好算个芝麻都不如的官儿,发下来的衣裳自然也不会用什么贵重衣料,针线亦是平平,然而穿在萧谨身上却偏有股子英气;尤其腰间佩上绣春刀,更显得长身玉立,英姿挺拔。
宋端午看了几眼,才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将目光移了开去,只觉得脸上微有些发热,掩饰地道:“听长生说,萧大人为了这案子在外头奔波多日——大约萧大人也知道,杨大哥为了此事都受了连累,但愿不要再累及萧大人才好……”
萧谨耳根也微热,摆了摆手:“师兄也并不只为宋家的案子——你不必担心,他虽贬官,却也未必不是好事。你宁耐在此处住些日子,不消半月,自然就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