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江西有数千里之遥,单是轻车快马也很要些时日,更不必说还带着灵柩了。且天气渐热,路上走起来也免不了要受罪。若是换了别的时候,宋振必是吃不得这份苦头,可这会儿有那彩瓷盘子在老宅里,就如在驴子嘴前吊了个胡萝卜似的,让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居然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日,就又回到了京城。
这种速度,就连宁慎都有些佩服了,毕竟如今已经是七月,京城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出声,宋振居然还能顶着酷暑赶路,这股子辛苦劲儿,比起锦衣卫办差也差不多了。
“一对三彩葡萄盘?”宁慎颇为好奇,“宋家是哪里得来的?”总不会是宋家祖上烧制出来的吧?
“恐怕也是当年磁州窑的旧物。”当初宋端午拿出那对儿宋大石烧制的彩瓷茶盘时,为怕被人再牵扯进宣德年间的旧案里去,已经详细向萧谨说过这彩瓷的前因后果,加上宋家的底细萧谨也去查过,是而这会略一思忖,就有了答案。
“宋家,听说祖籍其实就在磁州附近,宣德年间还服过官役。”至于那位曹工匠,其实本来也不姓曹,而是为了避祸改名换姓的。这般细算一下时日,磁州窑出彩瓷的时候,宋家祖上恐怕正在当差,极有可能参与过彩瓷的烧制,所以留下了一对成品。
宁慎咂了咂嘴:“嘿,还真让他走了狗屎运了。汪直真就答应给他捐个监生?”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萧谨轻嗤了一声。捐官捐功名这事儿,洪武年间管得极严,后头也就渐渐放开了。尤其到了如今,皇帝自己就喜欢随意封人官职,称为传奉官,意思就是不经正式选官,不经吏部,只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官员。
传奉官自今上刚登基不久便有了,那会儿年号还是天顺,尚未改为成化呢。这几年其势更烈,凡得今上宠信的宦官乃至嫔妃都有机会借此谋利,单是梁芳那里,听说经手的官爵就有数百之多,只看你能不能找着门道了。似宋振这样的,其实还是不知内里,否则他若胆子大些,所求的定然不只是捐个监生,恐怕就是要直求一个官职了。
“想着捐个监生下场,还是走科考的路子,倒可见此人也没什么作恶的胆量。”宁慎评价道,“有贼心没贼胆,倒也惹不出大乱子来,也就能干些卖了自家人的龌龊事罢了。”
萧谨对此不予评价,只起身道:“我去汪直的外宅瞧瞧。”
“去找汪直做什么?”宁慎有些不解,“难道你要劝汪直不给宋振捐监生?这事,我看你还是不管为好。”汪直性情喜怒不定,又是极得皇帝宠信的,别看因为萧谨劝建西厂的事儿,如今汪直见了他和颜悦色,可说不定什么时候触怒了他,那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萧谨摇摇头:“宋振捐了监生又能如何?我自然不会管此事。不过前些日子,西厂又捉了几个人下狱,其中倒有小半是无辜之人……”
宁慎也不禁叹了口气:“汪直此人,实在是好大喜功。西厂这才建了不到半年,里头的人竟比东厂还多,办的案子多得惊人——若是本朝真有这许多要案,恐怕早就……”他看了萧谨一眼,又叹了口气,“要我说,你也别想得太多。皇上对朝臣都不放心,就算没有你说话,汪直早晚也会建起西厂来的。再说,就是没有汪直,梁芳尚铭韦兴这些人,又有哪个是好的?”
萧谨默然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当初我劝汪直出头,不过是想打压尚铭,只是西厂流弊一至于此,我难辞其咎,自然是要尽力挽回了。好在汪直此人与尚铭等到底有些不同,他好名声——既有这一条,我还有些法子可想。这次他得了彩瓷,我去开开眼界,也算说得过去。”
宁慎抬了抬手又放了下来,看着萧谨的背影叹了口气,又伸了个懒腰:“想这么多做什么,累人。”老萧啊,就是个操心的命。罢了,都是兄弟,老萧担了这操心的活儿,他就跟在后头就行,老萧说怎么干,他就怎么干。
萧谨对汪直的行踪估摸得倒还准确,这会儿汪直当真在他的宅子里,萧谨才走到院子里,就听见汪直似笑非笑的声音传出来:“这么说,本公得了这对盘子,还要多谢你了?”
萧谨一听这话就猜到了是什么事,果然马上就听见了六儿哆哆嗦嗦的声音:“爷爷,六儿不敢。六儿就是想着,爷爷喜欢这彩瓷,可外头又寻不着,宋家世代烧瓷,说不定有……”
“说得好!真是一片孝心。”汪直似乎还拍了拍手,听起来好像真的十分喜悦似的,“本公真该要赏你才是。赏什么呢?宋家好像送了你五百两银子,本公怎么也该照着这个数赏吧?”
萧谨站住了脚,但这会儿门上只挂了一层薄薄纱帘,还半挑着,他即使站在外头,也能看见屋里的情形。
六儿跪在当地。他旁边就放着一座冰山,正冒着袅袅白雾,萧谨站在屋外都能感觉到丝丝凉意。可六儿却是一头的汗,仿佛跪都跪不直了:“爷爷,那银子,那银子是宋家人硬塞给小的……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他眼看汪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终于不敢再嘴硬了,趴下去便咕咚咕咚磕起头来。
“本公早就跟你们说过,当差就得嘴紧。”汪直仿佛没看见六儿额头上的青紫,还是那么笑眯眯的,“这是本公疼你们,才跟你们说这话。如今你既然不听,那也就算了。”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六儿跟了汪直也有一年多,听见这话就知道不好,顿时涕泪横流,更加大力地磕起头来,“小的再也不敢了!”
“怎么吓成这样。”汪直淡淡看着六儿的额头已经磕破,血顺着鼻梁往下流,神色一动不动,“本公又不吃人。你既然这么爱银子,来人——拿五百两银子来融了,给他灌到肚子里去。”
六儿身子一软,屋子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子臊臭味。汪直大怒,一脚将他踢得滑出去两尺多远:“拖下去打!竟然敢弄脏了本公的屋子!打完了丢出去喂狗!”
几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两个拖了六儿出去,一个忙拿了湿布来擦地。汪直连屋子里都不想多呆,怒气冲冲地一撩帘子出来,迎面就撞见了萧谨:“你来做什么!”
他这会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带萧谨进来的小太监吓得几乎要跪下去了——他也不知道汪直今日心情这般不好,连这位有来有往的萧总旗也不待见了啊。
萧谨却是神色丝毫未变:“听说汪公得了一对青花三彩葡萄盘,特来开眼界的。”
刚刚就是那葡萄盘惹出的事,现在萧谨居然就敢提,小太监腿一软就趴到地上去了,只盼汪直别迁怒于他。汪直却反而哈哈笑起来:“你来晚了,那东西被我砸了。不好意思,就连你送的那对也一并砸了。”真当他多稀罕这玩艺呢,不过是看个新鲜罢了。萧谨拿来那是投他所好,六儿往外卖了他的消息那就是吃里爬外。别说这不过是一对儿宣德年间的瓷盘子,就算是汉代的古玉唐朝的书画,他也想砸就砸,想毁就毁!
萧谨露出一点遗憾的神色:“那可惜了。我还想看看宣德年间烧的瓷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汪直这会儿心情又好了:“把那碎瓷片拿来给萧大人瞧瞧。”
两人换了间屋子坐下,小太监果然捧了几块瓷片来,拼一拼还能凑成大半个盘子。萧谨仔细端详了一下:“这瓷器烧得比那对茶盘好。这几块碎瓷,厂公能不能送我?”
“你要这个做什么?”汪直挑起半边眉毛。
“送给宋姑娘。或许她能从这碎瓷上看出点门道来。”
汪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是真对那姑娘上心了?行,你要就拿去,不过是几块碎瓷罢了。”说起来砸了萧谨送过来的东西,似乎也有点不太好,毕竟也是迁怒,“不过,你今儿过来,真就为这瓷盘子?”
萧谨在他面前倒也并不掩饰:“听说前些日子,厂公又办了几桩案子。”
“嗯?”汪直挑起的半边眉毛又往上扬了扬,“你这是来说情了?”
“这些人与我并无关系,我说什么情。”萧谨淡淡地道,“我是为了厂公来的。西厂建立至今,在外头的声誉可与东厂并无不同,厂公这是……”
汪直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萧谨,你这是来教训我了?或是你觉得当初是你向我进言组建西厂,如今我西厂名声不好,你也觉得心中有愧?若是这样,那你就算白费了力气,本公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他毕竟是个内侍,平日里倒也不显,这会儿动了怒,嗓音就显着尖锐起来,格外的多了几分阴森,听得门外伺候的小太监心里直打颤。
萧谨却是八风不动,反而道:“厂公说得也没错。若是厂公真变了梁芳尚铭一流,我还真是后悔当初不该向厂公进言。”
汪直眉毛一竖就要发怒,萧谨却视而不见地续道:“厂公不要忘了,东厂之弊天下皆知,但东厂毕竟是永乐皇帝所建,纵有官员弹劾,也仅仅是弹劾其行事不端罢了。可是西厂根基未稳,厂公如此行事,却是给了人攻讦的口实。”
这话倒是让汪直心里微微一动。但这会儿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别人的话便不大能入耳了。且他虽然一心想要立下不世之功,但也很清楚若想掌兵,必得有皇帝首肯。如今他在西厂大兴牢狱,便是要迎合皇帝,与东厂争帝宠。故而听了萧谨的话也只嗤笑了一声:“攻讦?我倒要看看谁敢。你也不必说了,拿着你的碎瓷片,走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