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厂抓人,闹得整条巷子都关门闭户,直到第二天还有几家不敢开门的,就是外头街上,都似乎比平日安静了许多。
杨家所在的巷子,跟田家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一片令人压抑的静寂,田家的骡车驶进巷子的时候,只有几家墙头露出半张脸,往外头小心翼翼地张望。
宋端午虽知道杨家在这条街上租了个院子,却没登过门,只得叫车夫去敲门询问。连敲了几下,门才打开一条缝,有个婆子在门里看了看,确定是辆普通骡车,这才肯伸头出来:“杨家?就在前头,门被踹歪的那家就是。”
“门被踹歪?”宋端午听见这话,顿时吓了一跳,“可是出了什么事?”
虽然巷子里这会儿根本没有什么人走动,婆子还是左右看了看,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他家儿子被西厂番子抓走啦!”
宋端午脸色大变,顾不得再问,连忙下了车往前就走,果然看见一家大门被踹歪半扇,勉勉强强地半掩着,抬手一推便开了。宋端午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里头有个妇人声音道:“杨太太,不是我狠心,这西厂是什么地方你定然知道的。杨大人是个官儿,或许不怕,可我们只是小百姓,人家动动手就能碾死我们,比捏死个蚂蚁都容易呢。你就行行好,快点找个地方搬出去吧,这院子我是真不敢再租给你了。你看看,这房子都被糟践成什么样了!”
院子的确不成样子,原本种的几株花木被砍断了好些,到现在还扔着几件东西,明显是被人从房里顺手扔出来的,简直跟抄家差不多了。
宋端午急步走进去,只见正房的门帘都被扯了下来,杨婶坐在里头,面容憔悴,两眼满是红丝,显然一夜未眠。她对面是个年轻妇人,皱着眉头还在说:“杨太太,你可怜可怜我们小百姓吧,别把我们一家子都带累了。”
这妇人自然就是范娘子了。这会儿她是真后悔,当初杨复中了探花,连范家往外租的房子都涨了几两租钱。可是好景不长,杨复没多久就被贬了官,这会儿更好,竟被西厂拿了去,还把她的院子都弄成这样,就算将来再要往外租,也得花些银子整修了。如此一算,从杨复身上捞到的那点好处,还抵不得这些花费呢。更不用说西厂那些人是不讲理的,万一把她一家子也连累了可怎么办?
若换了别的时候,杨婶早就立时搬走了。哪怕到尼姑庵里去借住,也不在这里听范娘子这冷嘲热讽的话。可如今这是在京城,举目无亲的地方,手里又没什么银钱,最要紧的是,她得想法子救杨复!
“我这几日是不能搬的。”从昨天杨复被抓走,杨婶已经反复思索过了,杨复之前跟她提过几家范家旧识,现在只能靠他们了,若是逼不得已,也只能将杨复的身世告诉他们,盼着他们看在旧日情份上伸手帮帮忙。单是这些事她就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再去管搬家的事。
范娘子本是个泼辣性子,只不过看着杨复是官儿,在杨婶面前才毕恭毕敬。这会儿杨复已经被逮了去,杨婶又不肯走,她心里发急,便也露了本性:“你还要赖着不成?你若不走,我就叫人把你撵出去!”
宋端午在门外听着,一步就跨了进去:“你将房子租给人住,自是有契书的,若契书并未到期,你敢随意撵人,就去衙门说理!”
范娘子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先是吓了一跳,待得看清宋端午身上不过穿着布衣,顿时又安下心来:“你是哪里来的,多管什么闲事!”
杨婶也是吃了一惊,仔细看了一眼才认出宋端午,顿时眼圈忍不住就红了:“午姐儿——”此刻举目无亲,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可不是觉得亲近。
“婶子别急。”宋端午心里其实也着急,但看杨婶这样子只能先安慰她,“总有办法的。”
范娘子嗤了一声:“西厂抓人,你有什么办法?别说这许多废话,若是不搬,我可就真不客气了。要说去衙门说理,别以为我怕了,到时候衙门一听你家杨大人是被西厂抓去的,你看衙门敢不敢管!”
虽然这话说得近乎无赖,却是真的。杨复是被西厂抓走的,到时候衙门听见这话,只会立刻把事推出去,绝不会替杨婶说话的。
宋端午气得胀红了脸。若是萧谨在京城,只消他出个面,范娘子绝不敢这样翻脸不认人,可如今萧谨偏偏不在,任是抬出谁来,怕也没有西厂更让范娘子惧怕了。
杨婶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知道硬顶没用,只得放低声音道:“我不是不搬,只是你容我两日。”
范娘子占了上风,自是更不肯松口:“我容你几日,谁来容我?不行,你今日就得搬出去!没地方住,这位姑娘不是你的旧识吗?搬到她家去住呀!再赖着不走,我就去衙门报官了!”
“哟——谁这么大口气,还要去衙门报官。”范娘子话音未落,门口就有人接了话,声音又响又脆,将范娘子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这又是哪来的——”范娘子心里烦躁,刚要出口不逊,一转头看见门口的人,连忙把话咽了回去。
宋端午也转头去看,只见门口不知几时多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穿桃红衫子的少女由一个丫鬟陪着,已经走进大门了。
范娘子眼尖,一眼就看出这少女身上的衫子是上好的软缎,绸缎庄里要四五十两银子一匹;身上更是珠光宝气,单金钗头上的一颗明珠就有莲子米大小,其价至少也在百两银子开外。
本朝于衣饰上多有制度,洪武初年就规定平民不得用珠玉之物。虽说到如今这制度已松动了许多,富商人家也是身上绫罗头上金银,但这般大的珍珠仍旧不是普通人家戴得的。范娘子久在京城,不是个没眼力的,一看这少女的穿戴,就连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不知姑娘是——”
这个穿桃红衫子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万芳。
万芳在万老夫人面前露了口风之后,就满心忐忑地等着消息。既然是她自己看中的,万阁老又同意了,万老夫人自然也不会藏着掖着。虽然这种事还没定下来也不好明公正道地说出来,但托了詹太太去杨家的事儿,却是让丫鬟透露给了万芳。
只是詹太太登了一趟门之后,便没有再往杨家去。倒不是她有意怠慢万府交待下来的这桩事,而是觉得女家总该矜持些。话都已经说得那般明白了,杨家若是有意,就该上詹家来商议才是。却不知紧接着就是西厂复立,杨复忙着跟同僚们联名上折子,根本顾不得别的。而杨婶又不知道詹家住处,所以转眼一个月都过去了,詹家还是没等到杨家的消息。
万老夫人倒是不着急。听万阁老的话就知道,此事能成固然好,不成也无妨。可万芳就有些等不及了,刚想着再去问问万老夫人,就听说翰林院闹了这么一出,西厂开始抓人了。
万芳今天是打着买绣线的幌子出来的。她是万安的侄女,就是遇上西厂的人也不怕。等到了杨家所在的巷子,见里头一片安静,就更不怕了。只是巷子太窄,万家的马车进不去,所以她带着丫鬟婆子步行到杨家门口,正好听见范娘子的话。
不用万芳说话,司音已经答了:“我家姑娘是什么人,你还不配问!倒是你,这不是杨大人家吗?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抖威风?”万芳没个分寸,她做下人的拦不住,可不能再让这事传出去了。若是被人家说万府姑娘跑到一个外男家里来,外人可不会管她是不是亲戚家的,只会说万府姑娘不好,到时候整个万家的女孩儿都要被连累了。
万芳越是不露身份,范娘子心里越是没底,陪着笑道:“这院子是小妇人家的,租给杨家住。如今,如今小妇人不想再租给他家了,所以……”
万芳扬着脸道:“你不想租就不租了?是看着杨大人如今遭了难,就落井下石吗?”她一边说一边打量了一下一边的杨婶,见她身材单薄面容憔悴,不由暗中撇了撇嘴——杨复生得那般玉树临风,怎么母亲却这般不起眼,还被一个市井妇人欺压。不过这样也好,若她真嫁了杨复,那这妇人就是她的婆母,有一个脾性软懦的婆母,总比有个泼辣厉害的强。
范娘子怎么能承认自己落井下石,只道:“杨大人是被西厂的人带走的……”这姑娘也不知是哪家的闺眷,可再怎么出身显贵,也该对西厂忌惮几分吧?
万芳正要说话,司音连忙道:“难道是西厂叫你不要再租房子给杨家的吗?如今只说这宅子的事,你休要东拉西扯!”若是再让万芳说话,保不定会说出万家不怕西厂的话来,这可不好。
范娘子没话可说。西厂怎么会管她租不租房子给杨家?当然她若是借着这事儿把杨家人赶出去也没什么,可现在有人插手,这就不好办了。西厂她得罪不起,眼前这女子如此富贵,虽然不知身份,可她肯定也得罪不起啊。范娘子思忖片刻,只得陪笑道:“姑娘玩笑了……小妇人并没这个意思……”
万芳哼了一声:“你没这个意思就好,还不快走。”
范娘子灰溜溜走了,杨婶方才松了口气,向万芳道:“今日这事,实在是多谢姑娘了。不知姑娘贵姓,是哪家的闺秀?容我日后登门道谢。”最主要的是,这姑娘到底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