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芳跑去杨家的事,司音可不敢瞒着,一回府就托着相熟的大丫鬟,悄悄报给万老夫人去了。
“真是乡下来的丫头,再没个规矩。”万老夫人喜欢万芳,不过是如喜欢只小猫小狗一般,至于规矩,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又不是她的亲女儿亲孙女,哪肯花那些心力去教导呢。只不过没想到,万芳这规矩表面上看起来学得不错了,结果一遇到事就露出了乡下丫头的本来面目。
“老夫人,多亏司音拦得快,若不然姑娘自报了家门,这传出去……”万老夫人身边这丫鬟名叫司香,跟司音私交不错,少不得替她说句好话。
“嗯——”万老夫人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叫司音去跟她说,阁老的寿辰快到了,她也没什么银钱,置办不起厚礼,就绣一幅寿星图吧。”万芳不懂规矩,司音这个贴身丫鬟做得也实在挺辛苦,这个,万老夫人也是知道的。不过她可没精力去约束万芳,就给她找点事情,拘在家里得了。
虽说万芳不算什么,但万老夫人还是去寻万阁老了——毕竟杨复是被西厂拿去的,别再因万芳招了汪直的眼,总归不好。
万阁老正在书房里作画,一幅泼墨山水画得酣畅淋漓,末了兴致起时,又仿着金碧山水之法,以泥金一色在纸上又点染了几处。他所用的泥金是正经金粉所制,点染纸上金光灿灿,格外多些富贵之气。
万老夫人直待万阁老放下了笔,这才将万芳所为说了一遍:“也是我不防着,实未料到这丫头竟如此没规矩……”
万阁老端详着自己的画作,眉宇间一派意气模样:“无妨。”
万老夫人还有些犹豫:“毕竟是西厂拿的人……”汪直前些日子失意,如今起复,似乎是要将从前那些失意统统补回来似的,行事愈加嚣张。自己丈夫虽说位高权重,总不好此时直撄其锋。
万安哈哈一笑,将画纸掷开:“夫人不必担忧,汪直捉拿这些翰林,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叫他们在牢里吃点苦头,知道谨言慎行也就是了。过不了几日,自然都放出来。”
“做给人看的?”万老夫人虽也知晓些朝堂上的事,可终归知之不详,何况这些日子万阁老似乎十分忙碌,她也不敢轻易来打扰。
万安含笑点头,比了个手势:“这一位,快要请辞了。”
万老夫人一看他的手势就有些吃惊:“商——”商辂的年纪还未到致仕之时,至少还能再在首辅的位子上坐十年啊。
“正是。”万安这几日心情舒畅,只是在外头不好显露出来,便是在幕僚们面前也要端着架子,实在也憋得有些难受;如今当着妻子的面,倒是无须遮掩了,“商辂若想保住这些人,就要请辞致仕了!”
万老夫人先是惊喜,随即有些明白:“莫非阁老与汪直……”
“不可说,不可说。”万阁老满眼都是笑意,先是故弄玄虚地说了两句,随即才说了实话,“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他出一个戴缙助汪直复立西厂,汪直就替他将商辂赶回老家去,这买卖岂不划算得很?
“那妾身可要恭喜阁老了——”不过说完了,万老夫人又有些担忧,“只是汪直如今与尚铭等人不和,阁老与他……不知宫里是什么意思?”确切点说,会不会惹得万贵妃不喜呢?
万安微微一笑:“夫人不必担心。汪直自幼在贵妃身边长大,如今也并未失宠。”至于说贵妃身边那几个大太监自相争斗,这种事简直司空见惯,贵妃又哪里会去管呢,还不是哪个得用就用哪个?
万夫人仍旧有些担心:“可尚铭——”东厂也不是吃素的啊。
万安轻嗤了一声:“尚铭?他还不敢动内阁辅臣。”内外有别,贵妃手里虽有梁芳汪直等人,可还是愿与他联宗,不就是因为他能立于朝堂之上,起到那些内宦所没有的作用吗?尚铭掌着东厂又如何?到底不过是个内侍罢了。等商辂退下去,他就是首辅,贵妃尚且要借助于他,尚铭又能奈他何?
万老夫人这才松了口气:“那万芳那丫头……”
万阁老摆摆手:“她若想嫁那杨复,夫人不妨着人去向杨家卖个好。”商辂此事竟引出这许多年轻官员联名上奏,倒有些出他意料之外。这些年轻人都是一身热血,若是能为他所用,那也是好事一桩。
这个杨复先是在皇帝面前弹劾内宦干政,又提出联名上奏,别看他被皇帝贬了官,似乎难以出头,其实倒博得了不少人私下敬佩,隐隐然倒成了众人领袖,若能收伏了他,那些跟着他的自然也就归顺了,倒是事半功倍的好事。
万老夫人得了指示,回头就叫人唤了司音来。这种事若让万芳去做,恐怕卖好就成了卖蠢,幸而司音这个丫头还机灵点儿,又在杨家露过面,去做个人情倒是恰好。
司音得了吩咐,不敢怠慢,换了一身衣裳就去了杨家。
杨复被西厂抓走十几天,杨婶已经瘦了一大圈。能登门求救的人家她都去过了,也花光了银子去打点,只是到如今都没有半点消息,这一急非同小可。何况她大病过一场,身子本就弱些,便是有一口气撑着,也病倒了。
杨婶自然是认得司音的,当日她就疑心了万芳的身份,今日司音再来,又得了万老夫人的授意言语之间透露几分,杨婶又怎会不明白:“多谢——你们姑娘惦记着。我无妨,只是复儿在狱中……”且不说受刑,单说如今眼看着天气就要冷了,西厂的牢狱之中想也知道是什么样子,只要不是铁打的身子,谁又受得住?
司音将带来的一盒点心放在桌上,柔声道:“太太也莫要太忧心了,若是坏了身子,等杨公子回来可不心疼?”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这些日子杨婶倒了,宋端午每日都要过来,做饭端汤,忙个不了。这会儿正在厨房门口支个小风炉熬药呢。司音方才一进院子就瞧见了,免不了多打量几眼:“这位宋姑娘——倒是极周到的……”若论容貌,万芳实在是比不得,既然老夫人也有意结这门亲,那她自然得多提防些了。
杨婶也是从高门大户的后宅出来的,司音想的什么她怎会不知:“这孩子跟着我学了几个字,又是旧邻,平日里复儿将她当做妹妹一般。也多亏了她,这些日子我才支持得住。若是这事平安过了,我倒想认她做个女儿……”
司音听了这话,顿时放了心。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杨探花只这一位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自然是唯母命是从。如此,只要杨太太没这等心思,便是这位宋姑娘貌若天仙,也别想进杨家门。
宋端午煎好了药端过来,司音已走了,万老夫人只叫她来递个话儿,可没吩咐她在这里伺候杨家太太,她自是不愿沾手的。便是做人奴婢也分个等级,她在万府是二等的丫鬟,这扫地烧火的差事可是许久不曾做过,才不要到杨家来做这些呢。
“婶子,这位姑娘是……”宋端午当然也认得司音,想想那日万芳的穿着,不免抱了一丝希望。
杨婶略一犹豫,话到嘴边又改了:“虽说如今内宦横行,朝中也还是有忠正之士。复儿先是弹劾内宦干政,又在翰林院倡导联名上书,有人见他出了事退避三舍,也有人愿意加以援手。这是怕我着急,所以叫人来送个信儿。”到底没说司音是哪家的丫鬟。
宋端午也是心里着急,听说事情有了转机又惊又喜,一时没有听出杨婶的意思,又追问了一句:“是哪位大人如此热心?”
杨婶轻咳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才道:“午姐儿,这几日也实在是累了你。如今这有人肯伸手帮忙,我这心里就松了好些,连身上都觉得轻快了许多。你还要在铺子里做工,这般两头劳累哪里受得了,明日就不必过来了。”
宋端午怔了怔,才从杨婶的话里品出点味儿来:“婶子这是——”是不想告诉她这件事?
“午姐儿——”杨婶放下药碗,拉住宋端午的手,“不是婶子信不过你,实在是这朝里的事你不懂,知道得太多只怕反要害了你。这次复儿被西厂的人带去,他那些个同年同僚个个避之犹恐不及,只你过来照顾婶子,婶子心里实在感激你,就更不能害你了。其实若不是婶子这身子实在不争气,早几日就想叫你不要过来……”
这话倒也不是虚言,杨婶前几日其实已经做好了杨复不能出狱,母子共赴黄泉的结果,可宋端午与杨家并无瓜葛,只要离得远些,无论如何也牵连不到她身上来。因此杨婶也几次跟宋端午说不要再过来,只是后头病倒,无人照料实在不行,又加西厂的人并未再上门,这才默许了宋端午日日过来。
不过此时再说这些话,杨婶心里的想法又自不同了:“如今你且回去,待复儿有了消息,我自会去给你送信。”万家这时候派这个丫鬟过来递话,想来还是愿意结亲之意。所谓病急乱投医,何况万安身居内阁,这根救命稻草杨婶必得牢牢抓住,至于杨复究竟愿不愿结这门亲,她眼下已经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