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午离开杨家的时候，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杨婶虽然说得情真意切，可她又不是傻子，总能听出几分端倪的。自然，有些事毕竟是杨家自己的事，她一个外人也不必事事皆知，可到底她对杨婶一片真心，杨婶却是自小陇村那时起就若有若无地防备着她，着实令人有些心凉。
“二姑娘！”一声呼叫打断了宋端午的思绪，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回田家铺子门口了。有辆马车停在铺子对面，一个穿檀色比甲的年轻妇人从车辕上跳下来，回手撩开车帘，“太太，是二姑娘，是二姑娘！”
宋端午愕然望去，认出这年轻妇人正是红绫，而车帘掀开处，宋大太太正满面笑容地伸出头来：“霁姐儿——”
“宋姐姐！”田宝从铺子里跑了出来，拉住宋端午的手，警惕地看着宋大太太一行人：“这些人一早就来了，沿街打听你，说是你的伯母，要接你回去。宋姐姐，这是真的吗？”她小时候，田掌柜夫妻忙于生意，生怕一个没看住让她跑到街上去，便吓唬她说外头有拐子，若见了小孩子便骗了走，卖到深山老林里去，从此再不能回家。
后来田宝长大些，也知道外头街上不是龙潭虎穴，可对拐子仍旧十分警惕。宋端午来田家铺子时，便说是养父母都在江西，将来攒足了盘缠是要回去的，这会儿却忽然冒出个住在京城的大伯母，田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颇疑心宋大太太是个拐子，要把宋端午拐去卖了——宋姐姐这般漂亮又能干，一定能卖很多银子的！
宋端午看了一眼宋大太太，低头对田宝道：“别理她，我们回家去。”虽然不知道宋大太太过来所为何事，但她既然已经被宋家逐出家门，那这些人就跟她再无瓜葛了。
宋大太太也是一肚子的憋屈。上次长生回来就捎了消息，说窑场不知如何烧彩瓷。这彩瓷烧不出来，一条滚滚财源就没了影子，怎不教她烦闷？谁知麻烦还在后头，过了十几日，宋振又叫人捎了信来，叫她去寻宋端午，说这烧彩瓷的方子，或许就在宋端午手里。
人都已经撵出去了，现在又要寻回来，不说也知道这事有多艰难。更何况宋端午本在红线绣坊做得好好的，偏宋端云跑去寻衅，如今人都不知去了哪里，让她哪里去找？宋端云倒是想起了萧家，可萧谨偏不在京城，宋家下人跑去萧家，萧二太太一听说是江西来的什么监生，只当是上门来打秋风的，连见都不肯见。宋大太太气得肝疼，只得把下人都撒出去，大海捞针似的打听。
到最后，还是长生想起了杨家，可宋大太太去杨家那日，正逢西厂前来拿人。宋家马车在巷子口上就被挡了回去，吓得宋大太太转头就回了家中，只叫下人去打听消息。
宋端午这些日子时常往杨家去，宋家下人等了几日终于见到了人，又顺藤摸瓜找到了田家铺子。宋大太太是不敢沾杨家的，这才今日跑到田家铺子来等人，没想到好容易把宋端午等了来，却根本对她毫不理睬，不由得有些急了：“霁姐儿，你站下！我是你大伯母，跟你说话呢！”
红绫忙上去阻拦，宋端午冷笑道：“我叫宋端午，霁姐儿是谁？你们家二姑娘叫宋端霞，她才叫你一声大伯母，别糊涂了！”
宋大太太硬挤出个笑脸：“霁——好好好，午姐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那是你爹把你撵出门的，大伯母可没不认你啊。”若不是这丫头手里可能有烧彩瓷的方子，她才不会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呢！
宋端午简直要对宋大太太的脸皮厚度叹为观止了。便不说宋振要把她送给马太监的事，单说当初提出分家的难道不是长房这对夫妻？宋振口口声声说宋家的牢狱之灾都是她克的，恨不得她立刻离了他的眼，宋大太太如今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全无廉耻了！
“是啊二姑娘——”红绫连忙帮腔，“打从知道你被二老爷赶走了，太太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老爷是不是弄错了，彩瓷的方子会在这个丫头手里？真要是这样，二老爷怎么舍得把她撵走，那简直就是一座金山呢。
宋端午几乎要被气笑了：“是啊，的确是惦记着我，若不然，你家大姑娘怎么能去红线绣坊闹事，说我是丧门星呢？”
“啊？”田宝睁大了眼睛，“谁说宋姐姐是丧门星？谁这么坏！”丧门星可不是什么好话，真要是亲戚，怎么会这么说自家人？
宋大太太脸皮再厚，这会儿也挂不住了：“午姐儿，那都是误会……”
到这会儿，宋端午是再也不想忍了：“你们有脸说，我却不想听！我已经不是你们家人了，跟你们再无瓜葛。不管你们打什么主意，都休想得逞！你赶紧走，不然就叫大家都瞧瞧，宋老太爷才过世没几个月你就跑出来招摇，宋家大爷就是这般尽孝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本朝以孝治国，虽说孝子孝妇不必真的苫块三年，可也没有公爹的孝连一年都不满，儿媳妇就随意出门的。且宋大太太身上穿的虽是素面无花的衣料，但也是丝绸之类，头上还戴了米珠头面，这副模样可跟守孝不大相合。若宋振只是个商人倒也罢了，别人不过背后嘀咕几句，可他既有个功名，将来又还想着做官，可就不能落下个不孝的名声。
宋大太太在这上头倒知道利害，顿时那笑容就维持不住了：“午姐儿，你这是什么话？我这次来，是要接你回去的。”
宋端午转头就走，理都不理她。红绫上去拦，被宋端午一把推到一边，在台阶上一扭，险些扭断了脚腕。
宋大太太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敢大闹，看见田家铺子里出来一个人，眼珠一转，顿时做出一脸悲切模样：“午姐儿，你也太没良心了。你娘生下你就去了，临死的时候把你托给我，若不然，我何苦费这些心力？不是我说，你这命实在是硬，不然你爹也不能把你撵出去。如今你在人家铺子里，若是带累了人家的生意，你可心安么？”
“你胡说！”没等宋端午说话，田宝先炸了，“宋姐姐好得很，哪像你，带着孝就出门乱跑，你才是晦气呢！走走走，别在我家铺子前头站着！”
说起来身上带孝，的确是有些忌讳的，比如不能随意去别人家中拜访，更不能去一些喜庆的场合，就是怕给别人带了晦气去。宋大太太原想着故伎重施，就像宋端云闹得红线绣坊辞退了宋端午一样，让她在田家铺子也无法存身，等到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能回宋家来了。谁知田宝却不吃这一套，反而先骂她晦气。
宋大太太恨不得打这小丫头一巴掌，却也只能勉强笑道：“小姑娘，你还不懂这些事。你这个宋姐姐，那可是个命硬的，落地就克死了她娘。若是留在你们家——”
“胡说八道！”从铺子里出来的正是林娘子，听见宋大太太说这话，立时就黑了脸，“你爹娘可是能活千年万年的？若是有一天人没了，那也是你克的？”
林娘子的母亲也是生她的时候伤了身子，缠绵病榻半年就去了。有几个碎嘴的街坊妇人，也曾在背后议论林娘子命硬克死了娘，还是林老爷恼了，亲自找上门去论理，这才叫那些人不敢再胡乱说话。
有这么一番经历，林娘子知道宋端午一出生就没了亲娘，心里更添几分怜惜，这会儿听见宋大太太又说什么命硬克母的话，如同自己也被捅了一下似的，顿时就恼了。她本就是个泼辣人，因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平日里也是笑眉笑眼的。可这会儿被惹恼了，顿时两眉倒竖，指着宋大太太毫不客气就道：“既身上有孝，就赶紧回家去，少在外头散这晦气。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给家里儿女积些阴德，别净在外头胡言乱语，仔细将来下拔舌地狱！”
论吵架，宋大太太可不是商户家娘子的对手，何况她一向自诩保养得宜，如今却被林娘子劈头就说年纪不小，只气得头顶冒烟，指着林娘子也怒道：“你不过一个商户，看仔细了，我家老爷可是有功名的！”
“哟！”林娘子声音又高一截，“有功名的老爷，就让家里女眷带着孝出来招摇？我家也认得几位举人老爷进士老爷，还没见谁家这么没规矩呢！”若说起商户来的确是跟读书人比不得，可田家铺子也算是有萧谨撑腰的，何况功名也分个三六九等，看宋大太太这穿戴，宋家只怕连个进士都不是，在京城里算得什么？
田家铺子里还有几个客人，都在旁边看热闹，对着宋大太太指点起来。林娘子眼见宋大太太脸都青了，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拉起宋端午的手：“走，回去吃饭，今儿做了珍珠丸子呢。别叫有些人倒了胃口！”
宋端午只觉得林娘子的手热热的，从指尖一直暖到心里，不由得点了点头，深吸口气对宋大太太道：“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别以为就没人知道。若是你再来铺子里闹，我也只有报官了，叫人家都知道知道，你们一家子都干了什么事。若是到时候功名也保不住，你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