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府过的日子,宋端午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
乡下人,天明即起,时候都闲不住,总有活计。宋端午在家里倒是不做粗活,但要去窑场上工,回来就跟着杨氏读书写字画画,再帮着张氏做饭打扫屋院,捉空还要给父母做些针线,一天下来也是手不得闲。
宋府这里,众人起得倒是也早。因宋老太太年老少觉,儿媳孙女要早早过去给她请安,自然也要早些起来。但请安并用过早饭之后,宋端午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姑娘要做什么?”宋端午才站起来,青香就赶紧上前,“要什么姑娘只管说,奴婢给姑娘取。”
宋端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照青香的说法,宋家姑娘们的日子就是念念书,做做针线。可是她们念的书就是《女四书》,再有几本什么词话,连本游记都没有。做针线则是绣个帕子或者做个荷包,东西不大,却弄得极精细,小小一个荷包,几乎要绣满了花,倒是极打发时间的。
只可惜宋端午过不惯这样的日子。这时候她本该在窑场画了半日的瓷器,正在往家里走呢。下午她得打扫屋子,还要喂喂鸡和猪——饲料都是张氏煮好剁好的,她只要去喂就行了——再看看有几只鸡下了蛋,都收起来放到坛子里,攒着好换油盐。
等去跟杨氏读一个时辰的书,她得回家准备晚饭。杨氏手里并没有成书,最初教她认字的时候是将书默写出来给她用。开始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后来就是四书五经了。等到她字都认得全了,杨氏就不再默书,而是想到哪里就给她讲到哪里。
不过杨氏讲的东西跟宋家姑娘们学的完全不同。《女四书》自然是讲过的,但讲的更多的却是《史记》之类,杨婶深入浅出,讲得引人入胜,比《女四书》要好听多了。至于诗词,杨婶倒只略提几句,也教她念了几首,却不教她作诗,说是诗词这种东西,学多了只怕移了性情。
至于在宋大石家做的针线,多是实用为主,便绣花也无非是衣领裙角上点缀一二,似这等荷包上都要绣满了花的作派,宋端午还从未见过。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十几天就有些憋得受不住了。宋家虽说也教女孩儿读书,然而长房二房大是不同。宋振是秀才,家里专门有间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而宋襄只识得几个字,宋端霞也不过在私塾里念了两三年,年纪略大些就不再去了,如今说是在家里读书,也不过是把那几本《女四书》胡乱翻翻,莫将认得的字都忘记就罢了。
故而二房这边,翻来翻去也就只有《女四书》,另有几支用过的笔和一段残墨——如今杨氏开始管些家事,宋端霞替母亲写写账本用得上,至于说正经练字用的纸笔和绘画的颜料,却是半点皆无。于是宋端午既没有什么活计可做,也无书可读,就连想画画也不成。
“太太和三妹妹……”杨氏每天都由宋端霞帮着在看账本,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账可看。
“太太在看账,三姑娘帮着太太呢。”青香果然跟平日一样回答,“姑娘若是无事,要不要绣花?那个香囊还没做好呢。”二太太在看账,可不能让这位二姑娘插手。
“那祖母呢?”宋端午看看针线匣里那个绣了一半花的荷包,只觉得头疼眼花,实在不想绣了。
“老太太歇着呢。”宋老太太素来不待见孙女们的,宋端午也是因着立了功劳才被她多看了两眼,不过十几天过去,宋老太太那点热情也就消耗殆尽,又懒怠搭理了。
青香一边说一边窥伺宋端午的神色,琢磨不出这位二姑娘在想什么。前几天说想写字,后来又说想画画——乡下长大的丫头,还写字画画呢,可不是在瞎折腾?若是平日也就罢了,赶上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太太也就只推没有。莫不成是恼了,想去告状?
“老太太前些日子赏姑娘的首饰,姑娘还有些没试过呢。”青香说着朝宋端午头上看了一眼,“若不然,我给姑娘梳几个好看的发髻,姑娘把那首饰插戴上瞧瞧。若好看,戴了早晨给老太太请安去,老太太看了也高兴。”
宋老太太手里是有好东西的,那日为了宋端午有功,一时高兴,给了一匣子首饰并好些精致衣料。衣料是叫针线上拿去裁衣了,首饰就放在宋端午屋子里。不过青香瞧着,宋端午也就是从里头捡了一支如意头钗子跟一对儿梅花耳坠戴了,其余的就再没动过。
这倒奇了:宋老太太那些首饰虽说样式略老气了些,份量和手工却都是好的,依青香想,宋端午得了还不跟得宝贝似的——还有些首饰是省城里打的,景德镇上都找不到相似的呢——谁知她竟跟不大放在眼里似的,莫非是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好歹?
“姑娘瞧瞧,这些首饰都精致着呢。老太太疼姑娘——大姑娘和三姑娘,还都得不着呢。”宋老太太可轻易不给孙女什么东西,哪怕自己用不上,宁可放在匣子里落灰,“老太太身子不好得多歇着,姑娘孝顺,自然不好惊扰了的。”要是去告状,那可就是着意生事,惊扰祖母了。
宋端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若是想出门,该问祖母还是问太太?”这些首饰大多是银镀金,有两件还是赤金的,钗子簪子镯子坠子齐全,一开匣子看上去金光灿烂,好不抢眼。可不知怎么的,她看见这些就想起当初宋大太太骗她去慈云寺时送来的首饰,顿时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还是眼不见为净。
青香一怔:“姑娘要出门?这会儿家里这样——还是不去的好。若是不放心十六太太,叫下人去瞧瞧就是。”原来不是要告状。不过,果然是乡下养大的,这才几天呢,就在家里呆不住了。
宋端午想了想,又问道:“家里的窑场还封着吗?”
“窑场?”这个青香可不知道,“这是外头管事们的事,奴婢可不知道。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去窑场看看。”
“去窑场?”青香眼睛都瞪圆了,“那地方又脏又……还有好些男人,姑娘一个大家小姐,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宋端午又沉默了,半晌道:“我去看看太太。”
“啊?”青香想拦,“太太忙正事呢,姑娘——”
没等她说完,宋端午已经走出门去了。她是一双天足,又在乡下走惯了的,若不是穿的裙子窄了些,更要走得快些。青香根本拦不住,只得在后头跟着,一面不断地道:“姑娘,太太如今忙着,姑娘实在不宜去打扰。”
宋端午随她唠叨,一路只管往前去。她住的这个小院在二房院子的东北角上,原是宋襄贪这里安静才修起来,只种了各种竹子,取名听雨轩。谁知修好之后才发现实在太过冷清,且出入不便,便空置了。
这次接宋端午回来,杨氏想了半日,便将此处收拾了出来。一来当初修得颇为精雅,女孩儿家住也是合宜。二来出入皆要经过她的院子,有什么动静她那里便能知道,不怕闹出事来。
宋端午这一路过去,走出好远才见路上的丫鬟婆子渐渐多了,不似听雨轩那般寂静。到了小花厅外,青香忙上前打帘子,提高声音道:“二姑娘来给太太请安。”随见红芳从里头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二姑娘怎么来了?”
她是杨氏身边的大丫鬟,宋端午也就站住脚对她点了点头:“红芳姐姐,太太可是在里头?”
杨氏正跟宋端霞对着一桌的账本发愁。她是不识几个字的,宋端霞虽识字,却不大会算账。从前手上管的事少也就罢了,这次宋老太太一口气交下来好几桩事,尤其是厨房采买的账,母女两个看旧账看得头昏眼花,到现在也未曾算清。
正烦躁的时候,就听外头说宋端午过来了,杨氏只得掩了账本,皱着眉先看青香:“让你伺候二姑娘,怎么让姑娘到这儿来了?”说着又转向宋端午,“这丫头若是偷懒不听使唤,你只管来告诉我,我重重地罚她。”
“太太别担心,青香很周到……”宋端午忽然觉得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这里说是她的家,其实她比客人还要生疏。杨氏说是照顾她,什么都给她安排好了,其实就是把她圈在听雨轩那个地方,什么也不让她做。如果她现在说想出去,想去窑场,大概杨氏也有一百个借口,反正不会让她出门的。
杨氏看宋端午面无表情,心里也有些惴惴。青香已经跟红芳说过,这位二姑娘瞧着不像个好脾气的,力气还大得很,说动手就动手。虽说这是宋端午没规矩,但若是真招得动起手来,她这个继母吃了亏,哪怕后头能请出家法来罚她,脸面可也丢得大了。再说,到底是有功劳的,没见宋老太太那里给了那么多东西吗?她也不敢就真拉下脸来,谁知道宋老太太会向着谁呢?
“若不然,你也来看看账本?”杨氏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自己摸到了宋端午的脉,“如今学学,将来出了门子也用得着。”这是离了乡下回家,心里虚了吧?又是想写字又是想画画,是想学大家小姐的作派,不当乡下丫头了。
若是从前,这也不过是花点银子而已。可现在家里官司还没打完,京城那边打点也要用钱,杨氏可不敢乱答应。倒是这些旧账本,她若是愿意学,就慢慢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