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腊月二十八，朝廷封笔，官员休假。
萧谨从锦衣卫指挥使司出来，身后跟着一脸怒气的宁慎：“妈的，万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是咱们管的事，为什么又交给东厂那些阉货了！”
萧谨脸色也不好看：“你没听指挥使说了，是尚铭在皇上面前请的旨。”
查办白莲教徒，原本是皇帝交给锦衣卫的差事，可这次尚铭在皇帝面前说有了妖道李子龙的线索，皇帝就把这件事全盘交给他了。如此一来，萧谨他们这次在江西忙活了三个多月，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他哪来的线索？”宁慎还是想不明白，“莫非都是那姓马的给他传的消息？”
萧谨冷笑了一声：“姓马的自然给他传消息了，不过，肯定与李子龙无关。”
“姓马的还是为了宋家，这我知道。”宁慎对于马呈的目的倒是一点就通，“可那李子龙……”不是他看不起马呈，一个巴着尚铭当干孙子上位的阉货，到江西没多久，只顾着作威作福了。别看镇守太监管一方军事，他敢打包票，马呈恐怕到现在连江西那边卫所里有哪几个百户都没弄明白呢。说他能从民间扒出那妖道李子龙来？借他三个头！照样办不了。
“李子龙早就斩了。你难道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他不是托着妖法跑了？”宁慎瞪着眼睛反问。
“妖法？”萧谨哂然，“哪里来的妖法，你看见了？外头说他用泰和殿的一根柱子做了替身，你去瞧瞧，泰和殿少了哪根柱子？”
这些都是民间的传言，宁慎当然只会当个笑话听。泰和殿要是少了根柱子，那整个泰和殿的宫女内侍守卫都得倒楣。
“可，他被斩了之后，还在万寿山上窥探内宫……”宁慎有些迟疑地说了半句，忽然灵光一闪，“你是说……”
“李子龙窥探内宫，又是谁看见了？”
宁慎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有人在万寿山窥探内宫，这事儿是从皇帝那儿传出来的，是因他在宫中登高望远，发现万寿山上似有个人，这才有窥探内宫的传言。到后头就变成了窥探的人便是已经被斩的李子龙，接着就说李子龙的尸身不见了云云。如此一传再传，李子龙就成了有神通的妖人，不但能寻替身，还渐渐的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了。
可是究竟谁看见那人是李子龙了？万寿山隔得那么远，谁能看清楚山上那人的脸，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李子龙了呢？至于说他的尸身找不到，当初斩了之后就一卷破席扔到乱葬岗上去了，隔些日子回去再找，找不到还有什么奇怪的吗？
“说是李子龙……”宁慎摸着下巴回忆起来，“当初仿佛还真是东厂那边传起来的……难道说，这事一开始就是东厂在糊弄……”编瞎话来搪塞皇帝！
“定是他们抓不到人，怕皇上怪罪，才编出个能飞天遁地的妖人来！”当时皇帝在内宫之中，身边离得最近的就是太监，自然是把事吩咐给东厂最方便。可东厂这群阉货找不到人，于是就编了套瞎话来推脱责任。于是皇帝转而将这件事交给他们锦衣卫，现在他们忙活了好几个月，东厂抛出个李子龙来，就把果子摘过去了，真是打得好算盘！
“难怪我们在江西几乎掘地三尺，都找不到那个李子龙！”宁慎以拳击掌，恨得牙痒，“本来就是他们编出来的，我们怎么能找得到！”子虚乌有，便是锦衣卫有上天入地的能耐，也不可能查得出来。
萧谨没有说话。事实上，皇帝所谓“看见万寿山上有人窥探内宫”，十之八九也只是看花了眼而已。若说没人有那么好眼力，离得那么远也能看清是李子龙，那么今上的眼力，恐怕根本就看不见万寿山上有人。
这事，尚铭老奸巨猾，自然想得到。正因皇帝根本是疑心生暗鬼，他才能顺势拿个死人来造势，大张旗鼓地闹一番，不但显示了东厂的重要，还彰显了他们对皇帝的忠心，仿佛只有东厂才以皇帝安危为重，忠心耿耿地追查出了李子龙的线索似的。
“可是万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宁慎对于这个还是想不通，“东厂这么一搞，不是把咱们压下去了吗？”
锦衣卫是在洪武皇帝手里建起来的，管的就是明查暗访，操控朝廷与民间事。然而到了永乐皇帝那时候，他又建起了东厂，说是为了内臣用着方便，其实东厂职司不但与锦衣卫同，甚至还在暗中监视锦衣卫。可以说，其地位在锦衣卫之上。
因着这个，锦衣卫跟东厂的关系，不说势如水火，也绝对并不和睦。最初的时候，东厂只管侦缉和拿人，拿到的嫌犯他们无权审讯，只能交由锦衣卫北镇抚司审理。可是近些年，东厂权势渐重，有些案子，皇帝已经会交由他们审理了，听说，还要专门给他们建座牢狱呢。
若是如此，那东厂的职能就实打实地与锦衣卫完全相同，且因他们有暗中监视锦衣卫之权，锦衣卫就会被他们完全压下去。
“万指挥使是因为听了这个消息，所以……先服软了？”宁慎磨着牙，“他可是贵妃的弟弟，总不能这么怂吧？”
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正是当今万贵妃的弟弟。
说起万贵妃来，简直就是一段传奇。她本是孙太后的宫女，今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被拨去太子身边伺候，等到太子登基，便封她为妃。
说起来，她比今上年长十七岁。今上十六岁登基之时，万贵妃已经三十五岁，可硬是宠冠后宫，甚至生生把皇后吴氏挤得无处立足，终至被废。后来她生下皇长子，就被立为贵妃，皇帝甚至为此事派中使祀诸山川，声势极为浩大。虽然皇长子不久就夭折，而万贵妃也不能再生育，可皇帝对她的爱宠却丝毫不减，连如今的皇后王氏也要退避三舍，才能在宫中得保平安无事。
皇帝对万贵妃的宠爱朝野皆知。废后吴氏不用说了，就是因为杖责万贵妃，才被皇帝废了。甚至有传言说，万贵妃曾经加害过不少有孕的妃嫔，谋害龙嗣，连已故悼恭太子之死也跟她脱不了关系，可是皇帝对此根本不闻不问，继续宠爱她。
有这样一个宠冠后宫的姐姐，自己又身居高位，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简直是在整个京城都能横着走，而他以前也正是这么做的。所以这次居然拱手把白莲教的事儿让给东厂，宁慎才觉得不可思议。
萧谨一直没有说话。马呈是尚铭的干孙子，横行惯了，宋家的事被他插手，马呈定然是不肯善罢干休的，他也早料到马呈定然会将消息传进京城给尚铭。
但东厂与锦衣卫自有矛盾，且权势之争万不容双方握手言和，因此萧谨才能借万通的手来救宋家。可是万通在此事上的态度忽然转变，的确让他始料未及。这一下宋家落入东厂之手，就等于又攥到马呈手心里了。
“宋家的事怎么办？”宁慎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一时想不通万通的举动也就不想了，转而担忧起宋家来。
“今日朝廷已经封笔，就是审讯也要等到正月十五之后，先让宋家人回去送信。”萧谨也微微叹了口气，“先送银子打点吧。”幸好现在东厂还没有自己的牢狱，他还能插得上手，至少让宋家人别太受罪。宋振宋襄两兄弟倒正在壮年，可还有一个年老的宋老太爷和才八岁的孩子呢。
“也只能这样了……”宁慎叹着气一提马缰，“我顺道去跟宋家人说一声吧。老萧你——回家看看？”
萧谨沉吟了一下，宁慎就露出一脸同情之色来：“唉，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总归是要过年了，别的不说，你总要回去看看你祖母不是？”说起来老萧也是个倒霉的，父母早亡，就一个叔叔还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谋夺兄嫂的家产，当初连兄嫂的骨殖都拦着不让进祖坟，直说是来假认亲的。
若不是老萧进了锦衣卫，怕是这会儿还不能认祖归宗呢。可如今归了宗又怎么样？那夫妻俩拿着一个半傻的老娘做幌子，恨不得把老萧榨干了。也难怪老萧不爱回家。
“依我说，你也别理那两个东西。他们若对你祖母不好，就告他们忤逆！”宁慎恶狠狠地道，“想要证据还不容易吗？一个忤逆告上去，他连举人的功名都保不住，还想做官呢！咱们是干什么的，还能让他们拿住吗？”
“你也别不当回事。不说别的，眼瞅着你都快二十岁了，这亲事总要说起来吧？就那两个，哪会替你操心。我看将来等你成亲的时候，能不能拿出聘礼来都成问题呢。他们不替你想，你还不得替自己打算？那家产，你说他们奉养你祖母这么多年，就当是替你父母尽孝，这也就罢了。你自己手里的东西，可不能再给了他们……”
萧谨只是在想别的事情，不防宁慎误会了，就这么絮絮叨叨出一大篇来，不由得又是好笑，又觉得心中生暖，遂抬手轻拍了他一下道：“你说的是，他们哪值得我费心。倒是说起来，听说汪太监在城里有一处宅子，可是在西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