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转得太快，宁慎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汪太监——汪直？他的宅子倒确实在西街上，你问这个做什么？哎，你不会是想去找他吧？”
“我想打听打听，宫里到底有什么事。”萧谨并没否认。
“宫里？”宁慎眼珠子一转，回过味来了，“你是说，万指挥使这回——是宫里有变？”
萧谨微微点头。万通的靠山是万贵妃，除了皇帝，他何曾让过谁？这次忽然如此，只怕是万贵妃那里有些变化。既是如此，他们几个普通锦衣卫，可就不值得万通跟尚铭扛上了。
宁慎摸着下巴：“若说宫里的消息，其实还是梁芳、韦兴这些人知道得清楚。尤其是梁芳，这人简直就跟要长在贵妃身边似的……”
的确，如今宫里巴结万贵妃的太监多了去，梁芳便是个中翘楚。这些年他的徒子徒孙也有好些在外头做镇守太监，搜刮来献给万贵妃的珍宝数不胜数，便愈发得宠了。若说要打听宫里的动静，非他莫属。
萧谨却摇了摇头：“梁芳此人老奸巨猾，想从他那里打听消息——就算他肯开口，你我也出不起价钱。”
宁慎不禁又摸了摸鼻子：“说的也是……”只怕把他们两个家底掏空了也填不饱梁芳的胃口，何况两个锦衣卫校尉，梁芳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不过，汪直……怕是咱们也搭不上话吧？”宫里那些得势的太监中，汪直得算独树一帜。此人原是叛乱瑶民后代，因罪入宫时才只是个幼童，谁也没放在眼里。谁知今年京城里有“妖狐夜出”一案，搞得人心惶惶——这本是无稽之谈，锦衣卫和东厂也去查探过，却是一无所获，唯有汪直便衣出宫，有了结果回来，从此深得帝心，其势直追梁芳等人。
汪直入宫时年纪尚幼，自己也记不得年龄，但算起来，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六岁而已。这般年幼便能得圣宠，自然不是一般人。然而年幼得势，也最易目中无人，锦衣卫恐怕还真的不在他眼里。
萧谨笑了一笑：“去看看再说。你且去给宋家人送个信吧。”宋家派了管家跟着进京，如今在京城里租了一处小院住着，宁慎回家正好顺路。
宁慎素来佩服他有主意，闻言也不再问，点头道好便自去了。这里萧谨溜溜达达，还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握在手中，往西街走了过去。
西街看起来并不起眼，才进街口，萧谨就听见后头有蹄声响，来势甚快，回头一瞧，一匹大青走骡驮了个青衣小帽的人，从后头赶了上来。
京城街道之上，非得殊令不得纵马，骡子就不起眼些。只是西街街道狭窄，有这骡子跑的，可就没有人走路的地方了。
眼看骡子到了身后，萧谨猛地往旁边一冲，踩着墙壁蹿起一丈多高，一手搭着墙头，轻巧地翻了上去，连糖炒栗子都还照样抓在手里。
那大青骡子从墙下跑过，骡子上的人一收缰绳停了下来，抬头往上看看：“好功夫啊。”
萧谨蹲在墙头上拱拱手：“汪大人。”
汪直本就年幼，加以宦官形貌阴柔，他生得又不错，看起来简直像个少女，只是一双眼睛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深沉和精明。听到萧谨的话顿时笑了一声，往萧谨身上扫了几眼：“竟然识得我——锦衣卫？”
萧谨从墙上轻轻跳下来，落在他身后，又拱了拱手：“锦衣卫校尉萧谨，见过汪大人。”
汪直一手拉着骡子，一手在鞍头上敲了敲：“看来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了。”
“汪大人明鉴。”萧谨并不遮掩，“只是来碰碰运气。”
“哈，碰碰运气？”汪直有了点兴趣，“说说看，你想碰什么运气？”
“在下刚从江西办差回来……”萧谨并不兜圈子，径直就将白莲教这案子说了。
汪直开始还有些兴趣，后来便听得有些无聊起来：“那是你们万指挥使的事，你找我做甚？”
“在下只想打听打听，处斩李子龙时，真被他寻了个替身代死，自己走脱了？”
“嗯？”汪直顿时扬起了一边眉毛，“这话倒有些意思。你想说什么？”
萧谨道：“在下只是觉得，似尚铭这等人把持东厂，实在是可惜了。此人既无才又无德，连对皇上的忠心都不足，有何资格握此权柄？”
“你说他欺君？”汪直嘿嘿笑了一声，眼里闪动着精光，“是啊，他无才无德，连忠心都欠奉，可就是能提点东厂，谁又能取而代之？”
萧谨反问道：“难道汪大人就不能吗？”汪直此人若是不好权势，也不会抓住妖狐夜出的机会就青云直上，更不会宁愿得罪梁芳等人也要往万贵妃面前挤。论野心，他比已经坐到东厂厂公位置上的尚铭更多几分。
果然这话让汪直眼里又是精光一闪，但随即嗤笑道：“你是想挑动咱家去跟尚铭争这个厂公？你胆子不小啊。是万通让你来的？” 宫里有些地位的太监都爱自称咱家，偏汪直不喜欢。这会儿他忽然自称起咱家来，便是已经起了芥蒂之心。
“万指挥使要结交汪大人，也不会用我一个小小的校尉。”萧谨面色不变，只道，“当初永乐爷建东厂，是防锦衣卫自专欺主，如今东厂之势更胜锦衣卫，皇上难道就不能再着人来监察东厂吗？汪大人深得圣心，又何必要去跟尚铭争那东厂，便是得了，也不过是尚铭的继任罢了。”
汪直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看着仿佛在笑，越发温柔无害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冷飕飕的：“你一个小小校尉，哪来的胆子预禁中事？”
萧谨面不改色地道：“诚如大人所说，在下何敢预禁中事？”
“那就是冲着尚铭来的了？”汪直啧了一声，“你果然胆大。被尚铭抢了功，竟敢在背后报复。就连你们万指挥使，这会儿大概也没这个胆子了。”
“万指挥使只是不愿为在下一个小小校尉得罪厂公罢了，并非怕他。”
汪直嗤笑：“你真当万通是什么硬骨头？算了吧。如今贵妃娘娘有意拉拢尚铭，别说你一个校尉了，就是为个镇抚使，他也不会再去跟尚铭顶。”
“贵妃娘娘？”萧谨皱起眉毛，“贵妃娘娘何用拉拢……”
汪直正要说话，目光一转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摆了摆手：“罢了，今日的话，就当我没听过。你叫什么名字？”
若说当没听过，又何必问名字呢？萧谨心中明镜也似，拱手道：“在下萧谨。”
汪直唔了一声，抖抖缰绳，转头就走了。萧谨看着他走远，这才转身往街口中，心里却不停地盘算着。
他今日的确也是有些冒险。然而汪直此人，他却是从入锦衣卫那时开始就在观察了。此人好大喜功，又有几分才能，绝不甘居人下。且他与一般太监还有些不同，其意不在媚上聚财，反倒是有个不收贿赂的名声，因此更得皇帝喜爱。这样一个人，倘若摸对了脾气，倒比梁芳之流更易接近些，至少——不用花太多银子。
他今日是想来打听宫里动静的，可这话不能直说，就抛出了东厂与锦衣卫之争，好歹算是从汪直这里听到了一点消息——万通之所以向尚铭让步，果然是因为万贵妃。但万贵妃得皇帝宠爱，只有别人巴结她的，她又何必去拉拢谁？且她手里已经有万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再要个东厂厂公，似乎就有些重复了。
东厂，与锦衣卫，有什么不同？说起来，大约也只有个内外之分了：东厂皆是宦官，与皇帝更亲近些，对宫内之事也更易插手。那么万贵妃拉拢尚铭，难道是为了在宫里做什么事？可后宫已是她的天下，有什么事情她自己做不得的？
萧谨一边琢磨，一边慢慢走回了自己家。
说是自己家，其实对他来说，倒更像外人的家，只不过是顶着与他相同的姓氏罢了。
萧家是处小宅子，离他当差的地方甚远，这也是他不常回去的理由。此刻快到年末，一路上各家都粉饰一新，有个新年气象，萧家这里却冷冷清清的，连盏红灯笼都没挂。
大门虚掩，萧谨刚推开门，就听院子里传出一个尖锐的女声：“衙门里这时候都不办事了，听说皇上都停笔不批奏章了，他是有什么要紧差事，这时候还不回来？难不成他比皇上还忙！眼见着这到了年下了，哪家不要走礼，多少事情都要我忙，他不回来帮把手也就算了，还要我着人去接他？他又不是三岁小儿——老太太糊涂着，你也跟着糊涂不成？”
这一串儿跟放小鞭儿一般，又尖又响。接着便是一个男人不悦地道：“知道老太太糊涂，你跟她争执什么，应了就是。若没人手就不必去接，老太太还能出来看看不成？偏这般吵吵嚷嚷，眼看都到年根了，也不怕冲了明年的气运！难怪我这些年不得上进……”
“你不上进怪我？”女声立刻又高了一截儿，“你若有本事读书中进士，还有个不能上进的？瞧这家里这样儿，我才是倒霉，怎么就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