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的认亲，最后在颇为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杨氏在宋大太太的挤兑之下，草草给柳氏的牌位行了一礼。虽然紫槿立刻就把牌位请了回去，她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迎面抽了一巴掌。
宋大太太看戏看得很是高兴，正打算再说几句，就被宋老太太摆了摆手：“得了，老二媳妇带着二丫头去自己屋里看看——若有什么少的，只管来跟祖母说。至于老大家的——”她有些厌恶地瞥了一眼宋端云，“病了就回去歇着，人都接回来了，日后有的是见的时候。”真是不想看见这个长孙女，晦气！
宋大太太还没等笑完杨氏，就被宋老太太照脸也来了一巴掌。当着丫鬟下人的面也就罢了，如今是当着张氏和宋端午的面，宋端午甚至还没有给她这个大伯母行礼呢！
自然，宋老太太是丝毫没有觉得尴尬的，至于儿媳尴尬——那也算尴尬吗？儿媳也会觉得尴尬？笑话，她们哪有尴尬的资格。
不过，有一点宋老太太倒是跟儿媳们的意见一致：宋端午既接回来了，就不好再跟宋大石家牵扯太多，更不能再管张氏叫娘了。
“这是五十两银子——听说家里田地不多，这些拿回去再置几亩，也是个进项。”等用过午饭，宋老太太也不去歇午，便叫人把张氏请到了自己屋里来。
这些年她已经不大见外头的人，平日只爱叫丫鬟们陪着说笑，再就是见了儿子和孙子亲切。不过张氏到底是养了宋端午十几年的人，少不得由她亲自出面打发了，也算是给足了脸面。
“这是几匹料子，拿回去过年做几件衣裳穿。这还有几件首饰，不值多少钱，戴着玩罢。”宋老太太示意丫鬟把东西一样样捧出来。这些都是前几年她箱子里积压下来的，花样不时兴了，颜色也有些老气，不过拿到乡下去，依然是难得的好东西。至于那首饰是银镀金的，颜色略有些发乌，份量倒是十足的。
“老太太，这，这不用……”张氏倒没想到宋老太太出手这样大方，连忙推辞，“只要端午过得好……”
宋老太太把眼皮往下耷拉了一下，干咳了一声。紫槿捧着装首饰和银票的匣子在旁，听了这一声便伶俐地笑道：“十六太太尽管放心。二姑娘是我们二爷的嫡长女，在自己家里怎能过得不好？十六太太也看见了，二姑娘那屋子早就收拾好了，老太太又捡了好些料子，正叫人给二姑娘裁衣裳呢。”
张氏不由得垂下了眼睛。那屋子她是刚刚跟着宋端午去看过的，那里头的一床一几，一褥一帐，比起小陇村的家来都有天壤之别，教她只看得眼花，根本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她总是不放心……
“老太太……”张氏思来想去，还是鼓起勇气，“慈云寺那事儿，大太太对端午……”
宋老太太的眼皮耷拉得更深了。提起慈云寺她就来气，全是长房那一对祸头子母女惹出来的事。如今她已经知道宋大太太是想算计宋端午了。她当然不会让宋大太太好过，但也不愿意听外人提这事，说起来，毕竟是家丑呢。
她一耷拉眼皮，紫槿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忙又笑了一声道：“十六太太放心，这事儿都过去了，以后也万不能再有。不过，十六太太还不知道吧，我们二爷当初是给二姑娘起了大名的，跟着姐妹们排行，选了个霁字，就是雪后天晴的意思，好听着呢。如今二姑娘大了，从前的小名就不好叫了，再说……这生辰的事……”
张氏听得怔了。她是不知道那个霁字怎么写，只觉得仿佛有了这个陌生的名字，就连从小养大的闺女也陌生了似的。不过紫槿的话她却听明白了，宋端午之所以被送出去养，就是因为生辰不好，若是再叫端午这个名字，怕是总会让家里人想起这个忌讳。
“紫槿姑娘说的对，端——二姑娘……还是二老爷起的这个名儿好……”张氏嘴里全是苦的，低了头道，“家里还有些活儿，我也出来久了，还得回去……”
宋老太太巴不得张氏自己说要回去，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来：“如今家里有事，也不好请亲戚上门走动，等这事过了，再接你来住几日。紫槿，叫人好生送十六太太回去。”
张氏还想说再见见宋端午，紫槿却已经扶着她就往外走，一边嘴里念叨：“外头马车已经套好了，这些都叫小丫头们给送上车。车上还装了五十斤细米，几样自家做的点心，两斤干鹿肉，一盒子燕窝——听说十六老爷当官差辛苦，给他补补身子。另有两匹青布两匹白布，十六太太拿回去做个鞋面什么的……”
张氏被她说得晕头转向。什么鹿肉燕窝，她这辈子只听说过都是好东西，可连影儿也没见过呢。只是，这就要让她走了？都，都不让她再见见端午？
“十六太太放心——”紫槿撮着张氏眼看要到角门，忽然没了声音。张氏一抬头，就见宋端午快步从另一边路上走来，身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大丫鬟跟着一路小跑，嘴里不停地劝着什么。
“端午——”张氏到底还是没忍住，脱口叫了一声。
宋端午身后的丫鬟忙抢前一步伸手想拦着，被宋端午一把推了开去。虽则平日张氏和宋大石都舍不得让她下地干粗活，但到底乡下的活计要些力气，就是在窑场搬那些瓷坯也不是轻飘飘的，宋端午的力气并不小。别看那丫鬟年纪比她还大些，却只跟她一般高，被她用力一推就趔趄了两步歪到一边去了，自己几步就走到张氏面前：“娘——”才叫一声，眼圈就红了。
“别哭，别哭。”张氏一则心疼，一则也知道宋端午这样子怕是会引了宋家人不喜，“娘——婶娘这就回去了，你好生过日子。老太太说了，等这官司过去了，还接婶娘来住呢，能见着，能见着。”
张氏一边说，一边自己也心酸起来，勉强笑道：“方才我听紫槿姑娘说了，二老爷早给你起了名字，叫个——叫个霁姐儿，好听着呢。”若是早就起了名字，便是宋襄还惦记着这个女儿，这是好事。有亲生父亲护着，宋端午又给宋家立了功，日后就是在继母手下，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宋端午眼圈红了又红，强忍着没掉泪，只抱了张氏一条手臂，低声道：“我送——送……出去。”
马车停在角门外头，小丫鬟们忙着把宋老太太给的首饰和衣料放上车。紫槿故意的掀起车帘，好叫宋端午看见马车里头堆得满满的，果然见宋端午脸上神色好了些，心里不由得也暗暗叹息：这二姑娘倒是个重情的。也是，十几年养下来的，可不比继母要强得多？如今这样儿，教她看了也觉得心里不忍。只是做下人的，只能听主子吩咐，并没说话的份儿。
“二姑娘，这路上还要些时辰，若走太晚了，怕天黑到不了家，也不稳当……姑娘看……”
宋端午垂下眼睛，抱了一下张氏，在她耳边小声道：“娘，我不改什么名字。别人叫什么我都不管，我就叫端午，你就是我娘。”
张氏只觉得一股子热气直冲头顶，鼻子眼睛都酸得厉害，忙点了点头，哑着声儿道：“知道，我都知道……”怕忍不住，不等小丫鬟来搀便自己上了马车，待车帘放下，马儿啪啪地走动起来，才在车里捂着脸哭了一回。
这里宋端午直看着马车走出街口，才低了头转回。跟着她的大丫鬟原叫红香，是杨氏身边的人，这会儿调来伺候她，并按着府里的规矩改了名字叫青香。
这青香的老子是宋家铺子里的小管事，在府里也是有几分脸面的，是以刚才才敢上来拦着宋端午，谁知被一把就搡到一边，险些在青石板路边扭了脚，心里觉得这二姑娘真是乡下养大的没个小姐样子，却也知道这不是个性情软和好摆布的，此刻再上来说话就小心了些：“姑娘，该往太太屋里去了。”
宋家晚饭都是一起吃，如今家里男人都被抓了去，只剩下些女眷，宋老太太也就没了心思，只把两个小孙子叫到自己屋里，其余儿媳和孙女就在自己院子里用饭了，倒也省了顶着冷风走来走去。
二房这里，当然就是去杨氏屋里用饭。宋端午过去的时候，杨氏和宋端霞都已经到了，丫鬟正忙着布碗筷。宋端午低着眼睛给杨氏行了个礼：“我来晚了。”
杨氏勉强堆起笑容：“不晚不晚，时间正好。”这个继女果然不是个好脾气的，弄得她都在柳氏的牌位前头行了个礼。除了她嫁进宋家的头一天给柳氏的牌位见过礼，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头一次。
其实要说行礼她是不在意的，继室给元配的牌位行个礼算什么呢，死者为大，人都没了还计较什么？她在意的是宋端午那些话，分明是来驳宋端霞的。她的女儿受了一个姐姐的气不算，以后还要受两个姐姐的气了吗？要是这样，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