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太太这一场病,请医延药耽搁了四五天,路上又不敢快走,因此宋家的马车到了京城的时候,已经进了三月。
即使是在北边,天气也暖和了些,京城外的道路又平坦,宋端霞坐在马车里,忍不住要把窗帘掀起一条缝隙往外看:“娘,那就是京城了吧?那城墙——真是高啊!”
杨氏也是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开始还叫宋端霞把窗帘放下来,等马车到了城门前头,她自己也忍不住看得目瞪口呆。
宋家的几辆马车都把窗帘掀开了一线,人人都在看着眼前的灰黑色城墙,那么高大、厚实、牢固,直插天空,左右两边延伸出去,像是看不见尽头。
“京城,真大啊……”宋端霞喃喃地说。
宋端午也从另一边车窗往外看。高大城墙正中是宽大的城门,两扇钉着黄铜门钉的大门左右打开,露出中间深而阔的通道,足够两辆双驾马车并行而过。这会儿从里头往外的,从外头往里的,挑担子背包袱的,空着手抱孩子的,还有骡车驴车马车,真可称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让开,让开!”城门洞里忽然有些混乱,进出的人忙忙向两边闪去,惶急中还跌倒了几个。就像剪子把布料裁成两半似的,人流分开,中间两骑昂然而出,在这般拥挤的地方竟然是一溜小跑,丝毫也没有放慢马匹的意思,就这么扬长而去。
“这是哪儿的官差啊?”宋家的马车也受了惊,幸而离得还远,车夫又有经验,很快安抚了下来,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城门里也这么跑马……”
“嘘——”旁边一个背着竹筐等进城的老人连忙冲车夫比划了一下,“可千万别这么说,这是西厂的人!”
“西厂?”车夫茫然,但看出老人是一片好心,忙道,“老人家先把筐子放到车上吧,给我讲讲。”
老人也不客气,把筐子搁到车辕上,小声道:“你知道东厂吧?”
“这谁不知道啊。”东厂和锦衣卫,天下闻名,能止小儿夜啼,谁若没听说过,那准是聋子。
“今年正月里,皇上下令,又建了个西厂。”老人抬手指了指天上,“是宫里一个姓汪的大太监主事,用的都是锦衣卫的人,势力比东厂还大!”
车夫顿时吓了一跳:“比东厂还大?”
“可不是。瞧着你们肯定不是京城人吧,不然不会不知道西厂。”老人显然也是个健谈的,很愿意给外来人解惑,“这几个月,西厂可是——啧啧,比东厂和锦衣卫还风光!听说那个汪厂公才十五六岁,手底下掌的人比东厂的人还多!”
马车里,宋家的女眷们也都听得聚精会神。宋端霞小声道:“才十五六岁?真的假的?”民间一般人家,这个年纪的少年还被视作孩子,这个汪太监就能当厂公了!
车夫也有此疑问:“这十五六岁,这不是才——就能当厂公了?”
“皇上相信就行。”老人压低了声音,“听说汪厂公四五岁就进宫了,一直伺候皇上,最是忠心……”建个什么东厂西厂,都是皇帝一句话,自然谁得皇帝信任,谁就能管事呗。皇上说行,不行也行;皇上说不行,行也不行。
那两骑离开之后,城门洞里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人流缓缓移动。宋端午想了想,把车帘稍稍掀大一点儿,向老人道:“老人家,今年的春闱可考过了?”
老人不防有女眷会向他搭话。不过市井人家,也并没有那么多规矩,宋端午又是只露了半边脸,也不算过分,遂答道:“连殿试都已经考过了。都说这叫个什么恩科,是为了给宫里贵妃娘娘祈福才加的,所以考得早,算着明儿就该放榜啦。”
宋端霞疑惑地道:“什么叫恩科?”
宋端午放下帘子,随口道:“春闱秋闱三年一次,若是还没到时候,朝廷又加一次,就叫恩科。”因为是皇帝加恩才多给一次机会,多半都是宫中有了什么喜事才会有。成化十一年春闱刚刚考过,按制原该是明年才考,今年便是恩科,只不过竟然是为了给贵妃祈福……
“哦……”宋端霞半懂不懂,只羡慕地道,“皇上对贵妃真好。”
城门前人虽然多,但进出还算畅通,宋家的马车排着队,不一时也进了城。早几日派过来的管事早租了一处小院,虽小了些,但一行人略挤一挤也就住下了。
这一路又是船又是车,宋家的女眷们不惯出门,全都颠得浑身酸痛,但这时候也顾不得辛苦,宋老太太才一安顿下来,立刻就把之前留在京城里的人叫过来,询问官司的事儿。
进来回话的就是一直在京城打点的小厮长生:“……本来腊月里白莲教的案子就全归东厂管了,可巧正碰上朝廷封笔,要拖到正月十五之后才办差,人还是押在原来的牢里,小的就往里头又送了一百两银子打点。好在里头的人都已经认得了,前些日子小的还悄悄去看过,老太爷还好,大爷二爷也好,就是大少爷病了一场……”
宋端瑜毕竟才八岁,不说别的,单是被扔进牢狱,小孩子也要吓坏了。这一场病就是受了些寒,便把之前受惊时在心中的积郁一起引了出来,很是发了一场热。
杨氏脸顿时白了:“大少爷现在怎样?”小孩子是最病不得的,更不必说是在牢狱里,一个不慎,风寒也是要命的病症。
长生忙道:“二太太放心,有位宁校尉照看着,还悄悄请了郎中进去给大少爷诊脉,这会儿已经好了。”到底是锦衣卫的地盘,虽然案子是归东厂审理,但偷偷做个手脚倒也不难。
宋老太太听得有些糊涂,忙问:“怎么出来个宁校尉,不是姓萧?”
长生是二管事的小儿子,长相方头大脸瞧着憨厚,内里却是个机灵伶俐的,在京城呆了小半年,就把该摸清的事儿全摸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宁慎与萧谨的关系。因此宋老太太一问,他就连忙说了:“……萧校尉转过年来就出公差了,京里如今都是宁校尉照顾……”要不然,谁管你一个被关在牢里的囚犯。若是什么重要人物,狱卒倒也不敢随便让人死了,可似宋家这样的,死就死了,没人会过问的。
宋大太太听了半天,只觉得长生根本没说到重点上,忍不住道:“那这案子现在到底怎样?这萧校尉说是帮忙,怎么又出公差去了,那这官司可怎么办啊!”
长生心想锦衣卫是官身,上官叫你出差就得出差,难道还让萧校尉为了宋家辞了差事不成?能特意把宁校尉留下,就是极照顾了。
然而这话自然是不能回宋大太太的,长生只得道:“这案子现在还搁着呢。”
这下一众女眷都惊讶了:“怎么还搁着?”
这个,长生打听得倒是很清楚:“原先这案子一转到东厂就要审的,可巧赶上朝廷封笔。出了正月十五,朝廷又建了个西厂。听说这西厂跟东厂不对付,势力比东厂还大。这会儿东厂提督忙着对付西厂,这案子就先搁置下来了。”
“这算怎么回事?”宋大太太不满起来,“这都小半年了,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长生低头道:“萧校尉临走的时候说了,让小的不要着急,这事拖着只有好处。”
“这有什么好处?”宋大太太烦躁地道,“好让他从中拿银子吗?如今家里这样,银子又这么流水似的出去,还能支撑多久?”
宋老太太听她净说泄气话,心里也厌烦起来,“你闭嘴!这事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怎么,你是连银子也不想给,叫一家子都死在大牢里?”她风寒虽好了,却落下个咳嗽的毛病,话一说急,顿时又咳起来。
这下宋大太太不敢说话了。杨氏连忙上来给宋老太太拍抚后背,道:“那老太太看,现在可怎么办?”
宋老太太也没主意,只得又问长生:“那萧校尉说的话,可有准的?”
这话可让长生如何回答呢?他再机灵也不过是个小厮,知道什么呢?想了半天只好道:“老太太,依小的看,萧校尉还是有心帮忙的。这些日子,小的也试着想给京城里的官儿送些银子,可……”一听说是东厂要办的案子,有银子你都送不出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办法?宋老太太只觉得浑身骨头节儿似乎都散了,脑袋也是昏昏沉沉,只得摆手叫长生先下去,自己由丫鬟扶着去歇了。
宋端午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等宋老太太走了才连忙出去,在二门上叫住了长生。
长生虽没见过宋端午,但却听说过家里要接回来一位二姑娘,因此一见就知道,连忙停下了脚:“二姑娘有什么吩咐?”
“听说明日就是殿试放榜?”宋端午拿出个荷包来,里头装了几十个钱,“你在外头走动方便,替我去瞧瞧,有没有一位江西学子叫杨复的上榜。”她倒是很想自己去看看,可是宋老太太从病后便总是对她冷着脸,宋大太太自是趁机冷嘲热讽,连杨氏都有些改了态度。若是这会儿她说想出门,定然是自找麻烦。
这是小事,且还有点赏钱,长生虽然有些不解,却也答应了下来:“明日看了榜,小的再进来给姑娘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