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四大喜,金榜题名是其一,其重要性可见一斑。到了殿试发榜这一日,不要说应试的人,就是无一丝相干的闲人也会去看榜,足把榜下挤得水泄不通,那挤歪了帽子,踩掉了鞋子的不知凡几。
长生是个机灵的,自不会一早跑到那里去挤,早晨起来,就先往宁慎处去了。
宁慎昨日在宫中当值,今日一早才出宫,听说他来了便叫进来:“你家太太姑娘们进京了?”
长生垂着手恭恭敬敬地道:“是,昨日刚到的。老太太说,这些日子多亏宁大人照应,没什么好东西,一点土产孝敬大人,大人别嫌弃。”
这当然不是宋老太太吩咐的,连杨氏也没想到,是他爹二管事安排的。
宁慎也没去看送上来的东西,便道:“老萧临走的话,你都跟你家老太太说了?”
长生忙道:“都说了都说了。老太太说,不知该怎么感谢萧大人,就是——宁大人也知道,如今我们家里全都是女眷,正没个主心骨……我们两位爷还好说,老太爷年纪大了,小少爷年纪又小,老太太实在是担心……”
宁慎嗤笑道:“行了,你不用说这许多,无非是不放心老萧,担心这官司罢了。”
长生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位宁校尉一张嘴是不饶人的,心却不坏,忙陪了笑脸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宁大人。大人们经的事多了,可我们家小地方人家,女眷们更是从没听过官司的事——不瞒宁大人说,小的来了京城这半年多,如今走在街上还觉得腿软……”
宁慎看他说得可怜,摆了摆手:“罢了,谁家摊上这样的官司心里也不踏实。只是,当初老萧也是看在你们家二姑娘份上才伸手帮忙,如今平白的也跟东厂结了仇,并没沾着你们家半分便宜。将来这官司成与不成,可别叫老萧落了埋怨。”
长生心里咯噔一跳,立刻道:“宁大人放心,小的都明白!若是当初没有萧大人帮忙,我家说不准这会儿已经被全抄了,哪还有银钱和机会进京来打点官司呢。”
宁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点了点头道:“你主家若也是这般明白,就好了。我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老萧现在在外头跑的这事,就跟你们家官司有关,若是办好了,你们家跟着沾光。可这事是东厂插了手,又有宫里的事……”
他说着抬手指了指上方:“那都跟上头有关,老实说,我跟老萧这样的身份,还说不上话,只能在别处使劲,好歹把这官司从东厂手里再挖出来,就好办了。可是这能不能成,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
这件事,从过了年之后,萧谨已经慢慢地分析出来点端倪了,只是当然不能跟长生说。然而此事其实是宫里各势力的博弈,宁慎与萧谨只是小小校尉,并不能直接插手,更不能左右事情的发展。
萧谨在外头用的是什么法子,宁慎隐约知道些,可事情成与不成,终究还是要看别人。萧谨是个不肯把难处说在外头的人,宁慎可没什么顾忌。丑话还是说在前头的好,否则萧谨最后忙活了一通,不但别人不领情,还落了一身埋怨,那可就太冤了。
这道理长生明白。他在京城呆了这半年,看见了好些事。这些事从前他只在戏文和说书里听见过,如今自己亲眼见了,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看得多了,他也就明白,萧校尉的确是帮了忙的。可问题是,这道理他懂,家里的太太们可不见得懂呢。他一个下人,难道还能去教训太太们不成?
心里发苦,长生嘴上还要连声答应。若是现在得罪了宁校尉,不说别的,只要他态度冷一冷,宋老太爷祖孙几人在牢里就要受苦。
宁慎也是个精明人,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也有为难的事,遂也不再说了,只道:“你们二姑娘好?”这是替萧谨问的。原想着宋家远在江西,若是萧谨看上了人,来往也十分不便。想不到宋家女眷们举家入京,这倒离得近了。
这话问得可有点不合礼数,但长生也不敢不答:“都好。”
“嗯——你们家两位太太,没难为她罢?”尤其是那位大太太。
这话长生可不知如何作答了:“小的轻易进不了二门,并不知道后宅的事儿。只是昨儿见了二姑娘一面,瞧着都好。”
“你能看出什么来。”宁慎不以为然,却也不再问了,“罢了,你可还有什么事?”
“没了,没了。”长生连忙告辞,“小的就不打扰大人了。”
宁慎点点头,叫人送他出去:“顺便去看看榜,瞧瞧头三名都是谁。”此次萧谨出京,除了宋家之外就还托了他这件事,虽则昨日他已经得了消息,说那人被皇上点了探花,但到底还是看了榜踏实些。
这下长生倒好与宁家下人同行了,小心翼翼问道:“宁大人可是有亲眷下了场?”
宁家小厮也是与他熟识了的,随口道:“是萧大人托我们公子看的。”又问,“你主家莫非也有亲眷下场?”
长生可不敢说是二姑娘托他看的。他估计那位杨姓学子没准是二姑娘在乡下时的旧识,可是这终归是个外男,说出来就不大合宜。更何况,他总觉得宁校尉对二姑娘好像不大一般,时不时的就问几句。若是宁校尉真看中了二姑娘,可不能让他知道二姑娘心里还惦记着别人呢。
“我就是去看个热闹。总听说放榜如何如何热闹,说是有人中了能高兴成失心疯,还有榜下捉婿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宁家小厮笑道:“别说,这还都是真事。榜下捉婿前朝就有,本朝倒是没人那么明目张胆了,不过看了榜就去新进士家里提亲,这样事比比皆是,跟榜下捉婿其实也差不多。要说失心疯,那年有个老举人,都五十多了还下场,中了二榜。家人回去报喜,谁知他一高兴痰厥住了,没两天就去了。这喜事变丧事,你说可叫个什么事。”
两人一路说着话到了放榜之处,这会儿头一拨来看榜的已经都回去了,报喜的报喜,报丧的报丧,榜前倒空了些。长生挤到近前,觑着眼从头往后看,才看到第三个,就见上头写着:杨复,江西景德镇人。
长生险些以为自己眼花,连忙定定心,把榜单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见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叫杨复的名字,不由得心下嘀咕起来——莫非二姑娘叫他来看的就是这个杨复?可这是一甲第三,就是探花呀!还不是寻常进士呢。
他正想着,宁家小厮已经扯了他一下道:“可看完了?”
“看完了看完了。”长生连忙收了心思,问道,“你看的人可中了?”
“中了。”宁家小厮指着榜上笑道,“中了探花。”
“啊?”长生心里更疑惑了,“那,那是江西人……”
“是啊。”宁家小厮笑道,“还是你们景德镇人呢。去年的解元!听说,殿试的时候他的卷子本来能中状元的,可皇上看他生得风流潇洒,一班进士都不如他,就点了他做探花。”
探花一词,本源自于唐朝的探花使。新进士于杏花园举行探花宴,择榜中最年少英俊者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采摘鲜花,其后于琼林苑赋诗,并以鲜花迎接状元。
其后至北宋年间,便以一甲第三为探花。
大约是因当初的探花使必要年少英俊,自有了探花之名起,皇帝便喜点年轻英俊之人为探花郎,以为美谈,因此颇有几个原本该得状元或榜眼,却因为在同榜之中再找不到比他更年轻英俊的,便被点成了探花之人。
这事说起来也好也不好。论起来,状元自然比探花名次更前,有些人一心就奔着三元去的,却因为生得太好失了这天大的名声,自是一生憾事。然而但凡成了探花,必是同榜中最年轻英俊者,既有文名,又有相貌,传出去却是名气更大些。尤其是这种本该名次更高却做了探花的,更是人人皆知。最要紧的,是可能在皇帝处留了更深的印象。
若说升官这种事,固然要有政绩有能力,可最要紧还是有圣心。国朝三年一试,每试三百名进士,这还不加恩科。这许多人,谁比谁也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刚成了新进士,都得从七品小官熬起。这等时候,若是皇上记着你,不定什么时候一句话,纵然不能一步登天,可也比同年们升得快多了。
因今年有恩科,京城里早从去年起就谈论这些事,长生在街头巷尾也听了不少,明白里头的道理,不由得更是咋舌:“这么说,这位杨探花可出了名了。”
“可不是。听说他年纪也才二十岁出头,尚未成亲。这下,媒人怕要踏破门槛了。”
长生心里不由一动:“二十出头也不算小了,怎的还没成亲呢?”
“这可就不知了。”宁慎也不过是受萧谨所托关注此事,宁家小厮自然所知不多,“我们家大爷也不认得,不过听说是萧大爷的故人,当初同在一处念过书的,所以关切些。”
“不知这位探花郎如今住在哪里,若是客栈,只怕这会儿客栈掌柜也要头痛了罢?”长生且不管究竟这位杨探花是不是二姑娘要问的人,先把该打听的打听了,若是到时候二姑娘要问,便有得答,若是不问,也不过多说几句闲话罢了。
“并不是住客栈。杨探花孝顺,是带着寡母一起进京的,在南城白纸坊租了间宅子。”民宅租上几个月,要比住客栈便宜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