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进士的风光荣耀,其实维持的时间并不太长。
金榜题名,自然是人生一大乐事,然而进士只是仕途的第一步,后面要走的路还长得很呢。
京城米珠薪桂,宅院租金自然也是如此。有些常年做这个买卖的人家,索性将略大些的宅院从中砌墙分开,反倒更易寻到租客。
杨复母子如今租住的,就是这样的半间宅子,只有两间小房并一间充做厨房的下房,院子更是小得几乎转不开身,还没有当初杨家在小陇村的院子大,更没有高大的树木,只在墙角有一棵瘦细的枣树,歪歪扭扭地好歹是一丝绿意。
此地住的都是平民,故而房租便宜。自然,环境也不会如何清雅,左邻右舍免不了孩子哭大人叫,让素来清静惯了的杨婶很是不适。尤其这会儿,整条街上的人都借着出门的机会到杨家门前看看,有些不大会掩饰自己,一双眼睛恨不得都伸进杨家门里去——没办法,谁让这简陋的门户里竟然出了一位探花呢。
杨氏正在屋里跟房东娘子说话。这位朱氏娘子年纪跟她差不许多,生得不如她清秀,却也是个极精明的人。
“……我们这院子里能出个探花郎,那也是我们一家子面上有光。”朱娘子笑吟吟地指挥着丫鬟把一堆东西放到桌子上。这院子里就两间房,杨氏母子各住一间,连个招待客人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杨婶住的那间房里说话了。
“这都是我们一点贺礼,太太别嫌简慢。”朱家做的是米粮生意,不是什么大买卖,却也置下了些田地,另有几处小房,租出去赚些银钱。这每年春闱进京的学子便是主要的租客,也有中了进士的,但探花郎却还是头一位。就连朱娘子当初把这宅子租给杨氏母子的时候,也没看出来这穷得叮当响的母子两个,竟然能有这样的本事和运气。
朱家数代都是生意人,虽说小本买卖不能大富大贵,可也没有蠢人。自家租客里出了探花郎,自然要借着这个机会打好关系。朱娘子看得出杨婶是个清高自持的人,今日送来的东西既不贵重也不花哨,皆是实用之物,若是将来这位探花郎有了大出息肯提携他们一把,那就是朱家的大运道;若是不成呢,也损失不了几两银子。
“探花郎怕是要进翰林院的,如今京城里头,翰林老爷们都爱穿这个颜色。”朱娘子指了桌上的一匹素面青绸,又指着旁边的一匹淡青色夏布道,“过些日子天气就热了。京城这里别看是北边,到了夏日里也热得厉害。这夏布透气,瞧着不起眼,穿着却舒服。”这位杨太太是寡妇,所以这两个颜色她也能穿,两匹布,正好母子两个都能做两套衣裳。
“这个是自家田里产的米和菜蔬,送太太尝尝。”朱娘子会做人,送来的只是米和菜,却不曾送什么鱼肉。
“多谢朱娘子了。”杨婶看了看那些东西,心里略算了算,也就大方收下了。这与当初小陇村里人送的贺仪差不多,朱娘子有分寸,送的东西并不过分。何况出了个杨复,日后她这宅院再往外租的时候,租金都能多收几两呢。
朱娘子看杨婶将东西收了,脸上笑容更亲热了几分:“这院子委实是太小了点。原本隔壁那间,租客如今已经回去了,太太看,要不然搬过去住如何?租金都是一样的,不过那边有四间房,将来探花郎难免有同年同僚登门……”
隔壁就是这宅子隔出来的另一半,不过比这个院子大将近一倍。租客是两个同乡举人,只是此次双双落榜,都黯然返乡了。
既然院子大,租金当然也要翻一倍。不过朱家绝不会计较这每月二两银子,若能跟探花郎攀上关系,对商户人家来说,关键时候可比几百两银子都值钱!
杨婶有些犹豫。杨复身为探花,进翰林院差不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然而如今不是洪武和永乐年间,进士缺少,一旦中了至少也是五品官儿。眼下一个探花,差不多也就是做个七品编修罢了。
大明的官员,俸禄那实在是……正如麻线串豆腐,不提也罢。一个正七品,月俸不过禄米七石五斗,这里头还有四成是用什么绢布宝钞折算。在京城这种地方,勉强养着人不致饿死罢了。
翰林院虽清贵,可也清贫,似杨复这样刚进去的,就更是如此了。想要在京城自己置办一处宅子,至少现在是别想。可朱娘子说的也是,这两间房,若是有同僚或同年登门,简直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可要是搬到旁边的院子,每月多花二两银子,也实在不是杨复如今能承担得起的。若不然,就是真要承朱家的情了。
朱娘子察颜观色,并不急着催杨婶回答,只是笑着起身道:“横竖房子是空出来了,我这里收拾一下,太太想什么时候搬都行。想来这会儿探花郎也快要回来了,我就不打扰太太,先告辞了。”她绝不会现在赖着不走,想跟探花郎搭话,以后有的是机会。
杨婶起身送了几步,便转回身来瞧着桌上的东西出神。从前这些东西何曾放在她眼里,如今却是厚礼了。
他们母子离了小陇村之后便往省城去,拜访了杨复的一位同年。这位同年的学问着实有限,那个举人中得也有些不清不楚。但他家中豪富,科举也不为做官,不过是要个功名提提身份,日后做什么都方便罢了。
此人虽豪富,却并非为富不仁,反而真心想要结交有学问的人。杨复夺得解元,在他心中就宛如天人一般,巴不得多多来往。及至见杨复母子衣着简单,行李更是少得可怜,当即就捧出白银二百两,送给杨复做赴京的盘缠。
杨复自是不肯收这一笔太过丰厚的馈赠,最后只收了二十两,再加上当了宋端午送的那几件首饰,一路到了京城,租了这小院住下,直到春闱开场。
只是路途之中车船皆费,京城更是居大不易,这笔银钱他们想方设法地俭省,到现在也已经消耗一空,朱娘子送来的这几匹衣料虽说只是中等之物,现在杨家母子也是买不起的了。
杨婶看着这两匹衣料,恍然想起从前,一时怔住了,直到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才猛然惊醒:“复儿,回来了?”
杨复身上穿的是件青绸圆领夹袍,乃是为参加殿试特地做的。最下等的绸料,因所用蚕丝质差,织工平平,绸面也就生涩无甚光泽。只是杨复身姿笔挺,目光明亮,虽然是一件廉价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觉得仪表堂堂。
杨婶见他面上有掩不住的笑容,精神奕奕,风度翩翩,不由得也露出了笑意:“这是什么了?”
“皇上封了儿子为侍讲。”
杨婶一怔,目光也顿时亮了起来:“侍讲?”
按如今的规矩,一榜三鼎甲多半入翰林院,初时皆封为编修或检讨,分别为正从七品之职,而侍讲却是正六品,整整高出两级。现在不比本朝建国之初,新进士而能得六品之职,已经是破格提拔了。
且,侍讲、侍读,顾名思义,乃是备侍皇上讲读文史。虽则上头还有从五品的侍讲学士与侍读学士,但也是有机会在皇上面前奏对的。
“怎么就封了侍讲?”杨婶也顾不得别的,拉了儿子急急地问,“那今次的状元和榜眼呢?”
“他们皆是编修。”杨复目光也因为兴奋而闪亮,只是天性沉稳,还能压得住,“听说儿子本也是编修之职,皇上想起儿子殿试策论及奏对,说儿子通经史,便提了侍讲。”
杨婶双手紧握。若说一个侍讲还不算什么,那皇帝亲点,还夸赞了“通经史”,那可就不一样了。这证明皇帝已经对杨复有所印象,且对他的奏对满意,这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杨复握住母亲粗糙的手。自离了小陇村,他再未让杨婶做针线,可这十余年磨出来的针茧却难以退去,摸上去比他的手还要粗砺坚硬,“儿子定会努力,早日为范家平反昭雪!”
“好,好……”杨婶眼角湿润,转过身去拭了拭,才又满面笑容地转回来,“房东娘子送了两匹料子来,正好给你裁件衣裳。虽说翰林院清流之地,不讲奢华,可也总得有个样子……”怎么说也是个六品官了,身上这件衣裳就不大像样。虽说做了官自有公服常服赐下来,可如今衙门里头平日多穿便服,常服反倒用得少了。翰林院一干人讲究名士风流,更以穿便服为习,总不好别人都穿着便服,你独独自己穿着常服,难道是为显示官位么?
杨复看了看屋中的东西——小屋狭窄,只一担米一筐菜,就占了大半的空处,母子两个连转身都有些活动不开——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儿子意外点了六品,俸禄也略多些,不如换个宽敞些的地方罢。”
“正要与你说,朱娘子说旁边的院子空了出来,正请我们过去住……”杨婶将朱娘子的话大略说了一遍,“娘想,朱家是安分人家,便有结交也不妨的。”且朱家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并不会有什么攀亲的想法了。
杨复点了点头,却道:“也不知宋家伯母如今可好。自我们走后,那马呈可曾去生过事……”看见朱家送的礼,他便想到了宋家母女的赠金之情。
杨婶也点了点头:“如今安定下来了,不妨寄封信去问问——”
她话犹未了,便听外头有人敲了敲大门,略有几分怯意地问:“可是杨探花老爷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