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人一心惦记着的杨复,这会儿正坐在一处茶楼雅室里,对面坐着的人,赫然正是萧谨。
“师兄高中,我还不曾登门道贺,倒劳师兄先来看我。”待茶楼伙计送上热茶及四样点心又退下,萧谨提起茶壶替杨复斟满一杯,“以茶代酒,先贺师兄。”
杨复略有些尴尬:“原本早该去看你——还要谢你的程仪……”多亏了萧谨那二十两银子,按说到了京城就该去谢谢他的,可那时候杨婶定然不会同意……
萧谨摆了摆手笑道:“我也是刚刚办差回来,师兄若来得早了,还见不着呢。”这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他是年后朝廷开了印才出去办差的,杨复若是一进京城就去找他,早就见着了。
杨复心里自然明白,轻咳了一声道:“你——这些日子可好?天寒地冻的,在外头奔波也是辛苦……你也知道我身无长物,没什么送得出手,只家母给府上老太君做了一副抹额,你代呈老太君吧……”他手头能拿出来的也不过一二两银子,在京城实在置办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还是杨婶拿了几件针线凑了数,因萧谨有祖母在堂,倒也还说得过去。
“竟然还劳动了伯母。”萧谨也是今日刚刚回到京城,一进家门就碰到杨复来访。如今萧家用的门房是萧二太太娘家陪房,也是个势利眼,见杨复拿的礼物轻薄,虽碍着他是个新进士不敢当面露出什么来,背地里却嘀咕了几句,正被萧谨进门听见。因此萧谨也不曾开看礼物,只换了衣裳就请杨复出来茶楼里坐,倒不知里头还有杨婶的针线呢。
“往常在书院时,看师兄身上衣裳,就知道伯母的针线是极好的。回去我转呈祖母,祖母定然喜欢。”
这倒不是虚话。书院里清贫学子为多,家里哪有什么针线上人,衣裳鞋脚若不是母亲便是妻子所制。杨复家离得远,一年里也不过得一两件罢了,然而看其针线却极是精细,为众人所不及。
杨复笑了一笑。他是个聪明人,萧家门房口虽不言,那神气他如何看不懂?原是憋了一口气的,这会儿听萧谨这般说,这股气又散了,也知道萧家并非萧谨当家,遂不再提此事,只道:“听说你这次出去又是几个月的奔波,可不知是什么差事?”
“还是白莲教的案子。”萧谨长途跋涉,进了家门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拉了杨复出来,这会儿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遂先捡了几块点心,就着热茶几口下肚,这才觉得舒服了些,“万寿山的事,大约这次总能了结了。”
之前他曾跟汪直说过万寿山之事,这次出去,就是为了查那妖道李子龙死而复生的传言,总算这几个月没有白跑。
杨复对锦衣卫的差事其实并无多大兴趣。在他看来,锦衣卫根本干的都不是什么正事,无非是捕风捉影,监视诸臣罢了。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也不只是他一个,上至朝中清流,下至街头百姓,无不视锦衣卫与东厂为鹰犬爪牙之辈。且看看锦衣卫自成立以来都做了些什么?自洪武皇帝起,那几件牵连极大的案子,哪件里头没有锦衣卫的身影?也就难怪其名令人闻风丧胆了。
不过,听见白莲教的名字,倒正好引出了他下头的话:“今年你去江西,办的不就是白莲教的事儿?那宋家……”
萧谨先是微愕,随即明了:“师兄是说江西镇守太监马呈诬告宋家为白莲教的那案子?我也听说马呈与师兄在寺庙里头有些不快……”
杨复摆了摆手:“不提那阉党,只是宋家姑娘来了京城,知道我侥幸得中,遣人来道贺,我才知道宋家竟平白的有此一劫。”
萧谨且叹且笑:“说起此事,宋家虽说是无妄之灾,可也是自己作孽,倒连累了宋姑娘……”
这里头的内情,萧谨如今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杨复尚是第一次听说——长生于这里头的事尚且知道得不是十分清楚,更何况事涉主家,便是知道也不会对人和盘托出——不由得也直是摇头:“你说得不错,原倒是飞来灾祸,可这后头——与虎谋皮,害人害己!”
“可不是。”萧谨一哂,“若不是为了宋姑娘,此事——合该让这些人自食其果!”
杨复也觉得看不上宋振:“如此行事,枉费他还是读书之人……”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只是马呈也太嚣张,一事不顺其意,便公然攀诬!若此事竟教他做成,公理何在,朝廷法纪何在?师弟既有实证,可否给我一份?”
“师兄意欲如何?”萧谨抬眼看着杨复。
“寻御史弹劾马呈。”杨复心里早已有了想法,“御史风闻奏事,乃是本职。若有实证自是更好。如今阉党横行,此案又在东厂之手,若想为宋家鸣冤,唯有上达天听。”
萧谨微微摇了摇头:“师兄见事明白,只是——”还明白得不够啊。白莲教的案子如今交由东厂来办,任是你刑部或大理寺都不敢插手,这一点,杨复看得足够明白。可是说到由御史上达天听,那还是看得不够明白啊。
“师弟的意思是——”
“御史,如今怕是不行……”
杨复眉毛一扬:“师弟此言何意?莫非这满朝官员之中,已无一个敢直言进谏之人?”直言敢谏是御史之职,他就不信偌大一个都察院,竟找不出敢于进谏之人了?
“师兄忘记了,如今不管是什么人的折子,都须先经内阁之手。”萧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低声道,“可内阁那里,还连着宫中……”
杨复略一思忖:“是说万阁老?”
内阁诸大学士,以万安为首辅。可这位凭着姓氏,早已跟宫里万贵妃联了亲的。
“师兄有所不知,从前东厂与锦衣卫相争,宫里贵妃对东厂亦有些不喜。可如今形势不同了……自邵妃产子之后,贵妃与东厂近了许多。若非如此,此案也不会由锦衣卫交到东厂手中。”
杨复皱起眉头:“锦衣卫与东厂竟然……”锦衣卫与东厂不合,由来已久,人人皆知,如今这是怎么了?
“这究竟是为何?”万贵妃宠冠后宫,难道还有什么用到东厂之处?
萧谨轻咳一声,把声音放得更低:“邵妃产子,贵妃甚喜……”
杨复眉头皱得更紧:“这怎可能……”
萧谨在心里微微一叹,自己这位师兄,才学尽有,可在揣摸人心上头却要差了一些。本来做一个直臣,原也不必城府深沉,可如今这形势,却不是能直道而行的:“贵妃对太子……素有心结……”
万贵妃对如今的太子自然是不喜的。那时候她不许后宫嫔妃生育,太子却偏偏就在她眼皮底下长到了六岁才被发现,这简直是活生生打她的脸。之后曾遮掩太子身份的内宦与太子生母相继暴毙,这心结就更深了——杀其生母,太子难道不会记恨吗?
杨复并非愚人,萧谨已说到如此地步,他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你是说,万氏想要——动摇东宫?”原本宫里只有一个皇子,便是想换也无人可换,可现在却又有了一个……
萧谨微微一叹,没有说话。若非如此,万贵妃又岂会轻易松手让后宫嫔妃有孕?太子这刚立了才多久,邵妃就生了皇子,若无万贵妃之意,哪会如此顺当?万贵妃自己是不能生了,可这并不能阻碍她手里再握有别的皇子。
“简直是胡闹!”杨复怒气勃发,“储君大事,立嫡立长,岂有立爱废憎之理?这是国之大事,岂容一内宫妇人祸乱朝纲!”
“师兄禁声!”杨复声音虽然不高,萧谨还是立刻作了个手势,“隔墙有耳。且此事,还只是我猜测。”
杨复将满腔怒火吞了下去,咬着牙道:“也是,如今京中不但有锦衣卫和东厂,还有西厂,实在是耳目无数了。”
萧谨握拳抵于唇边,干咳了一声。杨复自觉失言,也略有些尴尬:“我并非有意——只是,这锦衣卫实在并非久留之地。且不说其名声……单说如今东厂西厂,便皆凌驾于锦衣卫之上,你又何必一定要留在此处呢?”
“师兄……”萧谨沉吟了一下,缓缓道,“锦衣卫之建,乃‘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为皇上监查违法谋逆之事,缉拿凶横盗犯之人,是我等职责。正如手中之刀,可杀人,亦可救人。”
杨复嗤笑:“锦衣卫建成,即有胡蓝之案,株连以万计。此刀铸成即为杀人,杀者以百,救者以一,留此刀何用?”
萧谨默然。实在是洪武皇帝当初建立锦衣卫,便是要监视诸功臣以伺机除去,故而胡惟庸与蓝玉两案,株连者便有四万之众,可谓血流成河。后来永乐皇帝恢复锦衣卫旧制,亦是为了相同的目的,以致谈起锦衣卫便人人自危,至于锦衣卫也曾缉捕巨盗权奸,或是惩办贪官污吏,又或者捉拿白莲教余党此类事,倒往往被人遗忘了。
雅室之中一时无人说话。良久,萧谨又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只听一人笑道:“果然是你。正说要去寻你,不想倒在这里遇上了,也省得我往北镇抚司跑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