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明白师父为什么不肯帮石妖了，因为他是妖，所求之事却是为了一个人，天有天道，妖有妖道，他才刚修成人身，这样的天谴，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我也清楚为什么我一定要帮石妖，这期间的不可说，大概也只有我自己清楚吧。
妖在很多人的认知里，都是丑陋的，可为何我遇见的妖，却并没有传言那样丑陋，甚至，比很多高高在上的神，还要美好？
无论是它们的心性，它们执着于一件事而为之奋不顾身，它们深爱一样事物，以无比决绝的姿态，一点一点展现着，丑陋的另一面，它们渴望着……却又失去着……
如风云变幻，霎那芳华。
如一曲影沙，弦断音垮。
如曾经风景，美若烟霞。
如万念成灰，信仰化沙。
如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终将被摧毁，这才是所有没有丑陋彻底的妖的结局，没有例外！
“你有没有想过，你与皮影师达成的这笔交易，很可能会令你万劫不复，此前数万年的修行都功亏一篑？”
我说出这番话，本以为石妖会恐惧，会后悔，或者，会放弃，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依旧像块石头，静静地在那里，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语气也听不出任何情绪，毫无波澜地说出：“我知道，我不后悔。”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竟愿为一个凡人灰飞烟灭？”
“如果没有她，我现在还只是一块没有情感的石头。”石妖顿了顿，终于抬起头，转向我，目光坚定，“我便是为她而存在的。”
一只妖，为一个人而存在？
我不明白，至少现在我还不明白。可我知道，我阻止不了石妖，也救不了他。
我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几个简单的字眼：“好，我帮你。”
仅仅是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几乎用尽了也得全部气力，而石妖原本灰败的眼神，在此时，也似乎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也仅仅，是稻草而已。
石妖给了我一只缚灵瓶，据说是那女子的夫君的，里面装载了女子与她夫君的全部记忆。我便让石妖先离开，半个月后，再来取皮影人。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只缚灵瓶，却并没有马上打开。
顾渊便静静地坐在窗前，以前在沧溟山时，他很多时候都会这样，装作一副安静美男子人畜无害的模样，等我放松警惕，他就会化身恶魔开始对我进行惨不忍睹的折磨。
可现在我实在太累了，无心再防备他，不管他放什么蛇虫鼠蚁进来，我都不在乎了。
只是今天的顾渊似乎异常的有耐心，等了这么久，也没见他有所行动。
夜幕降临，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顾渊身上，我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五官较平日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柔和，漆黑如墨的眼眸，清澈却又深不见底，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正看得出神，顾渊突然转过头，冷冷地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嗯？”顾渊挑眉，问，“什么东西？”
“月光。”我声音轻轻，补充道，“你挡着我的月光了。”
“……你的意思是，月光比我好看？”顾渊有些不满。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当然是你最好看了，我的天才师兄。”
“嗯，算你懂事，放过你了。”顾渊轻松地从窗台跳下来，熟门熟路地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刚抿了一口，眉头便又皱了起来，“这茶谁泡的？又苦又涩。”
我垂下眼睛，讷讷道：“很苦吗？可是，师父喜欢。”
“喂，师父他老人家早就无欲无求了，说不定连味觉都消失了，说喜欢也只是怕你觉得自己没有泡茶的天赋，怕你自卑而已啊！”顾渊毫不留情地戳穿道。
我幽幽一叹：“那么，以后我不泡便是了。”
大概是察觉到我情绪不对，顾渊竟开始反常地安慰起我来了：“小花花，你别……其实这茶也没那么难喝的，你看，我都喝光了。”
说着，顾渊一仰脖子，那杯苦茶便全下了肚，只是喝完之后，顾渊的脸色很是难看，仿佛方才喝的不是茶，而是吞了一肚子刀子似的。
我便又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淡淡道：“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剩下的一壶都喝了吧。”
顾渊脚下一软，差点儿没从凳子上摔下来，爬起来后，尴尬地笑道：“哈，小花花，这等好东西，我怎么敢独自享用？还是留着孝敬师父吧。”
我想想也是，便点头道：“嗯，那就留给师父吧。”
顾渊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的目光又重新转回手中的缚灵瓶上，缓缓道：“顾渊……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帮那只石妖吗？”
顾渊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他很可怜。”
“从我待在沧溟山起，听见最多的，便是师父乃天地间出现的第一块仙石，他早已看破红尘，斩断情丝，无欲无求。因此，师父是无情的，我便觉得，所有的石头都是无情的。”
“可自从遇见石妖，看见他为了一个人类女子，不惜常跪于沧溟山下，只为替那女子求一个夫君。从此，我便知道了，不是所有石头都是无情的，无情的，只有师父而已。”
顾渊的手慢慢地握紧了。
我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只是没有言说，继续道，“不知道为什么，从此我坠崖失忆后，对于师父，便越发心疼起来，尽管他是九州人人敬畏的苏泽上神，明明已经到达了许多人都无法到达的高度，可他还是常常望着天空。”
“一个人如果常常望着天，他不是在寻找什么，他只是很寂寞而已。”我吸了吸鼻子，看向顾渊，惨然一笑，“原来，师父也很可怜啊……”
顾渊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那么，你觉得我也很可怜吗？”
顾渊也可怜吗？他明明是玄机阁少主，坐拥天下信息，明明是除师父外，最出色的皮影师，明明是沧溟山第一天才，人人羡慕。他那么强大，也会可怜吗？
末了，我摇摇头：“我没有想过……”
话音刚落，顾渊的眼睛黯了下去，令我的心也跟着为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