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明俊回来的时候,于心薇已经躺在床上休息二天了。他将行礼箱放在客厅的窗边,径直来到了卧室。灰暗的房间里,于心薇歪头睡着了。他坐到床边,伸手抚了抚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手指顺着她的发际线轻柔梳理着她散乱在四处的头发。
于心薇被弄醒了,张开眼睛,便看到了他关切的眼神。
“疼吗?”
他轻声问。于心薇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出生不久的婴儿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一般盯着他。
“对不起啊,我昨天有重要的会要开……”
于心薇没等他说完,就把小脸扭向了一边,一副失去兴致的模样。眼睛的余光散落在墙角的某处,显然不愿听他解释这些。
他默默坐了一会儿。想到箱子里还有买给她的补品,需要拿出来煮,进门的水池边还有几件衣服等着洗,他便起身打算去做这些事情。
“我去给你熬红枣茶。”
他说着,起身拉开门。于心薇的手突然从被窝里伸了出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左手。他扭过头来,看向她。她不说话,小脸歪在枕边,眼睛还是茫然的,手上没有力气,却仍旧倔强的拉住他,不让他离开。他只好返身重新坐了回来,回握住她那只冰冷的小手。
她的手腕更纤细了,上面的皮肤几近透明,握在手里像握住了一截剥了皮的小春笋。他万万没有想到,流掉个个把月的孩子,竟然这么消耗身体。他一面心疼她,一面心疼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心很痛,可是他得坚强,他知道心薇比他还要难过,他不能惹得她太悲伤。
“心薇。我跟家里人说了,阿姨这二天会过来照顾你,你好好休养身体,不要胡思乱想,嗯?”
“阿姨?”
“就是冉冉的妈妈。”
于心薇叹了口气。冉冉是柯明俊后母带来的妹妹,而柯明俊口中的阿姨就是他的后母。虽然柯明俊常对她说,这个后母对他特别好,尽管如此,于心薇还是觉得很难为情。
“那你呢?”
“我……”
柯明俊看了看窗外,无奈地叹气:“我得上班啊,只能陪你一个礼拜。”
“还是要去?”
“当然了。我们的项目中标了,接下来才算真正开始。”
“可不可以不要去。”
“心薇,坚强点,有阿姨照顾你……”
“可我只想要你照顾。” 于心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神里竟是倔强之色。
柯明俊闭上了眼睛,无奈地道:“乖,我得工作啊!”
“只是工作吗?” 于心薇生气地问。看见柯明俊一脸凄然地表情看着她,她终于放弃了坚持。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眼角的泪水透过散乱的发丝落入枕边,既而消失无踪。
冉冉出现在车站的时候,柯明俊吃了一惊。于心薇流产的事,他只告诉了阿姨,说好让阿姨过来照顾一段时间,怎么来的人却是冉冉?!
“你怎么来了?阿姨呢?”
冉冉将提包塞到他的怀里,翻了个白眼给他,径自往出口走。
柯明俊连忙追了出来,语气严肃地道:“问你呢?你不好好在学校上学,跑这来干什么?”
冉冉去年考上了老家本市的一所大学,现在正读大一。
“干什么?干什么不是你说了算吗?我请假了,用不着你瞎操心,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你请假了?太胡闹了,怎么能随便……”
没等柯明俊教育完,她突然站住了,厉声截断了他的话:“反正不是为你的事请的假,你没权利质疑我。”
“我是你哥!怎么就没权利问了?!”
柯明俊嗓门陡然拔高。
“哥,你先管好你自己行吗?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儿呀!”
冉冉眉头皱起,一脸嫌恶地瞟了他一眼,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我干的是全天下男人都会干的事,你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不懂不要瞎评论。”
冉冉抿嘴不说话。
“阿姨呢?她怎么不来,你一个小姑娘知道怎么照顾人么?”
“阿姨,阿姨,出了事你就想到她了!”
冉冉猛然回过头来,眼眶红红地瞪着他:“她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扎,你一会儿说要买房,一会儿又要结婚,她不要在家操持嘛,哪里有空。我什么都不懂,但我会做饭,会洗衣服,这还不行吗?还需要我干什么?!”
“谁惹你了,吃了枪药似的。”
看到冉冉的反应,柯明俊也是心情坏坏的。
“我自己惹了我自己。”
冉冉坐上车。二个人一路无话。回到家里,于心薇也是冷冷的,家里的气压比外面的还要低。柯明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怎么一下子像把全天下的女人都得罪了似的,全都在给他脸色看。
晚上吃过饭,柯明俊给于心薇擦完身体。出门倒水的时候,看到冉冉一个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抹眼泪。
“冉冉,你哭什么?”
柯明俊走了过去,蹲下身,扶起她的肩膀,低头一瞧,冉冉一脸的泪痕,顿觉不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啦?”
“哥……”冉冉抬起泪眼,喉头哽咽的难受。
“怎么啦?”
冉冉咬着唇,犹豫着不肯说。
“说话好不好,别光知道哭啊!”
“不是妈不愿意来,是她来不了了。”
“怎么了,她?”
“还不是因为你。你又要买房,又要结婚,哪一样不要钱呀。爸整天只知道画画,又不知道操心。这些事全都落在我妈身上,家里你又不是不清楚,供我们二个读完书,就没剩多少存款了。妈整天焦急,想给你多凑点钱,前段时间一直没命的加班赶工。结果疲劳过度,不小心把手给切了,前二天刚做完手术,现在在医院里躺着呢。”
柯明俊惊的说不出话来。他确实跟家里提过想要结婚,想要买房的事,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些话竟然给家里带来这么大压力。
“阿姨……” 他想起了这个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四十多岁,穿着朴素,每当他从学校回到家,她总会兴冲冲地给他准备好多菜。她最会做的是红烧鱼,糖醋排骨。她有很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所以相比自己的亲生女儿冉冉,她对柯明俊更好。
他的父亲是个只会画画的退休老师,二手不沾阳春水,如果不是这个后母一直里外操持,他不知道,失去了母亲的家,将会是怎样的。
可是现在,连她也倒下了,他感觉到眼前一片漆黑。
列车正在穿越山洞,咣咣铛铛地行驶了好长一段时间。柯明俊突然惊悟,他的人生此刻正行驶在这样的山洞里,没有光明,只有最深沉的黑暗,和擦过耳边的瑟瑟寒风。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他知道他正在历劫。他的孩子,他的家人,他的爱人,包括他自己都因他而禁受着磨难。好累,好痛,从懂事到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人生竟是这般的沉重。
他拉开窗子,将手腕上一条红绳手链,抛了出去。那是他生日那晚,方影买来送他的。说本命年多灾,戴着可以辟邪。现在他一点儿也不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