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半个多月短暂极了。
任萍踪抱着暖炉，披着狐裘，觉得和对面的暮虎禅比起来，自己真的成了一个老太婆。
但他也不好意思拂了尤殿双的意。
桌上烫着一壶酒。
任萍踪倒了一小杯，啜了口，赞道：“好酒。”
暮虎禅道：“只是最普通的女儿红。”
任萍踪笑着说：“对于一个十多天没碰酒的人来说，哪怕是酒糟都是好酒！”
他今天心情好，不仅因为伤势缓和，更因为可以去见华宛。
这段时间里，他收到了三封华宛的信，一封让他滚，两封让他滚，第三封却阴阳怪气的讽刺他说还活着没死真命大！
他似乎已经看见华宛在对他笑。
暮虎禅不会沾酒。
他只是将酒壶往任萍踪面前送了两分。
“你来这里半个月，我却不知你到底发生了何事。”
任萍踪正想说你没问过小尤？但想到小尤那人性格，估计被暮虎禅吓的够呛，想要说清楚很困难。毕竟，连他也不是很清楚。
任萍踪顿了顿，觉得刚刚喝下的酒都变苦了。
但给最好的朋友吐露心事，并不难堪。
“这件事，要从那日你和武擎苍决战之后说起……”
莫清妩找到华宛，告诉她玲珑夫人在清水镇遇害，希望华宛能找出凶手。任萍踪当时和华宛在一起，理所当然包揽下此事。两人从死去的玲珑夫人身上得到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全死了。而任萍踪发现，这些死者都是被人吸干了内力，胸口一个血红的掌印经久不褪。
暮虎禅听到此处，皱眉道：“几十年前江湖曾有传闻，有人练此功走火入魔，却没想真会出现。”
任萍踪点了点头：“江湖本就无奇不有。”
江湖之大，武学之多，他们岂能全部通晓？
被吸干内力的死者，除了玲珑夫人武功高，其它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但他们却死了，而玲珑夫人身上却有他们的名单，这至少说明二者是有关联的。其中的关联任萍踪想不通，他也是受伤静养这几日慢慢猜测出的。华宛曾告诉他，玲珑夫人本是去查那乌龙的剪刀手案，有没有一种可能，玲珑夫人没有查到剪刀手，却查到了“血手桃花”？她查到了蛛丝马迹，凶手当然不会放过她，玲珑夫人之死便能说通了。
再者，关于桃花。
任萍踪又做了一个假设，如果他是一个杀人凶手，每次作案的时候会不会在自己头上插一枝桃花，故意引起注意？当然是不会。没有凶手愿意暴露自己。
可凶手就留下了很大的马脚。
桃花，秋天的桃花。
凶案全部发生在清水镇周围，那只要谁秋天种有反季节的桃花，谁就是嫌疑人。
恰好，武庄庄主出现了。
恰好，武庄庄主是个江湖人。
恰好，武庄庄主使的是掌法。
貌似一切嫌疑都指向他。但这个时候任萍踪和华宛找到了季云舟，也多亏了季云舟，才没有平白无故冤枉好人。
暮虎禅怔了下，反问：“你知季云舟说的可不可信？”
任萍踪笑道：“若是你这样力保一个人，我同样会信。”
有的朋友，“默契”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
暮虎禅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任萍踪喝了口酒，继续说道：“既然武庄庄主的桃花，没有人能偷走，那凶手头上的桃花是来自哪里？正好季云舟一语惊醒我，也许这桃花并不是桃花，而是假的……”
任萍踪将这个疑点记在心上。
他正准备继续深查死者为什么都是江湖人士却发生了另一批案子。
一夜之间又死了八个人。
八个人都是不懂武功的贩夫走卒布衣百姓，看似和先前的一群江湖人士没有关联，却恰恰让任萍踪想通了其中关节。
假设前后两个凶手是同谋，第一个只杀有武功的江湖人士，第二个怕前者太单一容易暴露，故意杀些百姓想要搅乱耳目，让人以为这只是一个杀人为乐的魔头。第二个故意这样做，其一是为了掩护，其二是为了让第一个恶名远扬，罪孽更深，永远都不能回头。
暮虎禅这次没有再接话，他示意任萍踪继续说。
任萍踪却苦笑了一下，道：“然后华宛就和我吵架，让我滚蛋。”
暮虎禅想笑，却忽然记起一事，便不笑了。他问：“你们为什么吵架？”
任萍踪苦笑道：“因为翡月给我送了封信。”
暮虎禅明白了。
任萍踪揉了揉眉心，说：“怪我。怪我优柔寡断，没能早点告诉她。”也许他没有那一瞬间的迟疑，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么多误会。任萍踪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讲：“本来我不该怀疑她帮派的人，但她帮里有人喜欢她，我不可能不注意。”
暮虎禅道：“你怀疑那个人，还是在意？防备？不满？”
“皆有。”任萍踪顿了顿，道：“但我的怀疑不是没有依据。在神龟帮之时，我便觉得此人走路的姿势不大一样。你我都清楚，内功深厚的人走路踏雪无痕，兰晋离却总是一会儿没有痕迹一会儿有痕迹，仿佛……功力不到火候。”
暮虎禅皱眉道：“你试探过他？能确定？”
任萍踪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用试探，我能确定。”
“那日我和华宛回帮，兰晋离正在雕刻一截木头。我那时才知道他雕刻什么都栩栩如生。”
暮虎禅凝思片刻，突然眼神一亮，悟道：“桃花！”
任萍踪颔首：“不错，正是桃花。兰晋离什么都能雕刻，一枝生机盎然的桃花自然难不倒他。加之先前发现的死者都是清水镇周围的人，以及他们的武功都不高，才让兰晋离有了可乘之机！”
这也是任萍踪看到华宛画的那张关系图想到的，思及此，他也来不及给华宛解释，便去找第一个证据。
雕刻的桃花毕竟是假的，假的不会有很香的桃花味。但季云舟曾提到，有些香粉却是很香的。于是任萍踪在几个镇上找齐所有的桃花香粉，通通拿到上官勤面前，让他闻。世人只知道上官平是天青剑客，可都不知道他爹上官勤的鼻子很灵。
上官勤果然从八种桃花香粉里挑出了一盒。任萍踪来不及多想，直奔迎春阁。
“然后？”
“然后就好办多了。我找到迎春阁的老鸨，她告诉我，这香粉只有她的青楼才有，并且的确有人买过。兰晋离很聪明，他乔装改扮蒙住了脸，老鸨无法辨认。但也正因如此，老鸨才会对他记忆深刻。”任萍踪舒了口气，又道：“不论兰晋离怎么伪装，他的声音总不会变。我让封妙手帮了个忙，易容成兰晋离，不论身形音色都一模一样，老鸨也确定是他，绝不会错。”
暮虎禅道：“封妙手的易容术，的确出神入化。”
任萍踪接着说：“当然，这些都还是我的猜测。没到最后关头，谁也不能冤枉。”
但他始终迟了一步。
当夜他赶到神龟帮，正要找华宛倾诉，却突然听到月织房里传来“唔唔”的闷哼。他赶到月织房里，一人正站在窗边，见他进屋便飞快从窗户逃了出去。
虽然他蒙着半张脸，可任萍踪化成灰也不会忘了他。
正是沈岐。
任萍踪尚未理清沈岐到神龟帮做什么，他正待去追，却被月织紧紧抱住双腿。
他很不费解，于是问：“月织？你做什么？快松手！”
月织没有答话，而是闷着声的哭泣，嘴里不停的重复着什么。
后来任萍踪记起了，月织不断重复的是“对不起”。
随即独言长老房中传出一声惨叫，任萍踪想要去救，月织却又拖住他。
这次月织看着他真真切切的说了句“对不起”。
月织开始脱衣，一件一件的脱衣。
变故来得太快，任萍踪却敏锐的察觉到阴谋和圈套。他狠狠捉住月织的手，阻止她发疯。
“你在做什么？！”
月织死命的摇头，哭的更大声。
任萍踪弯腰将她衣服捡起来，刚给她披在身上，宋岂就闯了进来。月织愣了片刻，扑进宋岂怀里放声大哭。
一切都很明显了。
沈岐和月织是串通好的，或许，沈岐和兰晋离也是串通的好的。
两个“血手桃花”的凶手就能说通了，第一个是兰晋离，第二个是沈岐，玲珑夫人是他们的契机。
任萍踪呆呆的站在房中，他知道这时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他看见了华宛。
提着一把剑的华宛。
便再也挪不动脚步。
华宛质问、痛苦、憎恨、懊恼、仇恨……
她甚至问为什么要伤独言长老？可他没有做！任萍踪想说出这几日查到的线索，想说兰晋离是凶手，可他看见兰晋离站在华宛旁边。
华宛看着他，眼里全是绝望悲伤。
兰晋离也看着他，眼里只有威胁。他右手微微成爪，会武功的都知道，这是一个起招。
任萍踪丝毫不怀疑，只要他说出一个“兰”字，华宛就会被他拧掉脑袋。
兰晋离就站在华宛旁边，就在她旁边！这么近的距离他根本救不了她！所以他只有咬着牙、握着拳、承认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只是为了救她。
只是为了她。
他眼神灼灼炽热，只要华宛看他一眼，就会马上清醒，反应过来。
可华宛眼里全是泪，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任萍踪在这种时候，他心底竟还和自己开起玩笑，他在想，华宛此时到底有多心痛？
可他马上就知道了。
因为华宛把自己的痛苦用剑尖传递给了他。
……
误会太折磨人。
一壶酒喝到了底，任萍踪的故事也讲完了。
暮虎禅依旧蹙着眉头，他问：“我还有疑点。”
任萍踪叹息道：“月织为什么会帮沈岐？独言长老到底被谁所伤？兰晋离的邪功到底是谁传授？”他轻笑了下，道：“我也想知道。待我回神龟帮，跟华宛说一说这件事的原委，她会原谅我的。到时候再慢慢审问……”
“你不能回去。”暮虎禅突然说。
任萍踪以为他在开玩笑，说：“已经半个月了，不能再打扰你。”
“你不能回去。”暮虎禅的表情有些古怪。
任萍踪心头一跳，脸上却依旧笑道：“下次我和华宛一起来。”
暮虎禅微微一叹，道：“任萍踪，你何必装傻，你早就知道那三封信都是假的。”
任萍踪一僵，还是在笑：“那三封信是你亲手交给我的，怎会是假？”
暮虎禅站起身，望着亭外冰天雪地，说出的话，也如同这寒冬腊月的冰剑霜刀，每个字都刺进任萍踪的五脏六腑。
“华宛已经死了。”
“在她刺了你一剑之后。”
“跳崖自尽。”
任萍踪还是笔直的坐着，脸上却连假笑都笑不出。双手一松，手里的暖炉“骨碌碌”的滚到雪里，转眼就被鹅毛大雪覆盖。
“任大侠！”尤殿双再也憋不住了，红着眼睛将暖炉刨出来，放回他手上，说：“我……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只是帮主她……你的伤不能……”
任萍踪闭了闭眼，嗓音喑哑：“她跳崖前说过什么？”
尤殿双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可他一字字认真说道：“任大侠，帮主说她爱你。”
华宛爱他？
是爱他的，就像他爱她一样。
任萍踪头低在桌上，左手紧紧的捂着伤处，那里仿佛又裂开了，疼的窒息。
他遮住整张脸，看不到表情，也不再说一句话。
暮虎禅转过身，眼里似有不忍。他拿起剑，冷然道：“我至多出去三日。”
尤殿双抹了抹脸上的泪，带着鼻音问：“暮阁主，你去干什么？”
暮虎禅道：“杀人。”
杀两个人。
一个兰晋离，一个沈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