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报的名头虽大，大楼却是半新不旧的。等我们七弯八拐的走进去，穿过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旧报纸和书籍的走廊，坐在一个阴暗的小会议室的时候，对该报的敬仰之情已经消失了一半。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矮个子端着水杯走进来，看着顾颖和高德兴站起来握手，我们挤挤挨挨的都站起来，他让我们都坐下。等叽叽嘎嘎拉椅子的声音安静下来以后，高德兴首先发言，和这位老校友叙了叙旧，提了很多老师的名字。大约五六分钟以后，终于转到了正题。
“现在这件事对我们这个女学生伤害非常大，我们几个女同学天天看着她，唯恐她想不开，”高德兴很严肃的说，“我们认为这个事处理的有问题，没有考虑到尊重隐私，也没有考虑到事实真相------”
矮个子点头微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轻轻摆着手：“先不要激动，当时的情况，应该说记者的了解还是基本符合事实的------”
高德兴看了我一眼。我站了起来：“真实和本质真实是有区别的。”这是一个新闻上的著名命题。“到目前为止，记者全部用的是那个女人的话。是啊，你们说是尹妈妈说的，可你们鉴别过真假没有，有没有义务鉴别真假？为什么没有韩丽的一句话。只要一打听，人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已经纠缠了好几次了。而且，她不是把孩子送出去，而是卖出去的。喝了孩子的血，还要吸孩子的髓！”
“坐下说，坐上说，”矮个子和气的摆手微笑。
我没有坐，而是从书包内掏出一个大信封：“这是我们F大山东老乡的联名信，要求报社了解情况，暂停报道，不要错误引导舆论。。”
张大志会意的站起来：“我是T大山东老乡会的，这是我们的联名信。”
“我是H大的------”高德兴拉来的这个人懒洋洋的说，“我们一百多个山东老乡也是这个意思。”
门突然开了，老聂出现了，后面紧跟着张秋立。我很不满的瞥了他们一眼，这几个屌人竟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迟到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老聂故意摆出了粗豪的样子，“我们东北老乡500多人写的联名信，刚签完名。”他这个牛皮吹的太大了，我吓了一大跳。
“这是我们物理系的。”张秋立紧绷着脸，可我看见他的手在抖。这个可怜的人第一次伪造联名信，参与这么大的场面，吓坏他了。
“我是国政系，刚知道消息，大家委托我赶过来。”张晋满脸通红的说。
“我们文学院全体女生的签名，刚收集了一半。”张洛伊静静跟在后面，没看我一眼。我谴责的盯着老聂，本来我让他找他老乡帮忙，再不济也得找刘丽丽。这个屌人！
“同学们看来都很激动啊，”矮个子很尴尬的干笑了几声，安排大家先坐下。然后用目光和高德兴交流，然后高德兴站起来，两个人出去了。
隔着玻璃门，两个人争执了几句，估计是矮个子没想到高德兴带来了这么大的场面。最后矮个子转身离去，高德兴推门进来了。
“他去找他们主任去了。”高德兴施施然的坐下，慢条斯理的点着一根烟。
“他们要干什么？找学校？”张秋立怯生生的问。
高德兴白了张秋立一眼，露出很好笑的表情：“找学校干什么？”
“核实我们说的是真是假啊！”张秋立紧张的快哭了。
“他有那个闲功夫？”高德兴轻蔑的说，“先把我们打发走是正经。”
“会不会给我们拍照？”张大志很有兴致的问，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估计希望上新闻。
高德兴根本不稀罕回答，向空中吐着烟圈。老聂戴着一副大边框的眼镜，很严肃的轻声和张洛伊嘀咕着啥。张洛伊不时抬头看看高德兴和张大志，我在中间就是空气。
门开了，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子走进来，西装像是吊在他的身上。矮个子在他后面像屏风一样，“同学们，这是我们的李主任，社会新闻部的李主任。”
高德兴满面春风的上去握手，显然和李主任认识：“李主任，我是高德兴啊，以前我们见过，我在编辑部实习的时候，您在值夜班，一起下棋------”
李主任显然有点印象，两个人和气的说了几句旧事，然后让大家坐下，又是一顿吱嘎的椅子挪动声。
“同学们的信我都看了，没想到这篇报道引发这么多关注！”李主任很热情的说，“首先我要表示歉意，由于我们的编辑考虑不周，可能导致同学们有一些误会。这其实是新闻的一个流程，我们当时接到这个线索的时候很着急，因为救人是第一要务，记者也没办法找到那个女儿，就是你们说的那个韩丽。但是我们审核过，尹妈妈的身份确实无误，她的女儿确实因为白血病在合肥住院，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李主任顿了顿，敲了敲桌子以示强调，“确实等着救命呢。至于说尹妈妈已经找过女儿，她自己有难言之隐，我们记者又不知道。不过感谢同学们的提醒，我们接下来会对尹妈妈重新进行采访，调查清楚全部来龙去脉-------”
“不是，李主任，不好意思，我要打断一下，”高德兴把烟摁死说，“他们这些学生来这里，要求的不仅仅是澄清，而是要求停止报道。你记者都没有调查清楚，就开始报，想没有想到对学生的伤害，对她的心理打击有多大。不客气的说，报纸这么做，就是在吃人血馒头！”
我真佩服师兄这个水平，说翻脸就翻脸，斯斯文文的提刀就砍。观众们一阵骚动：“是啊，就是吃人血馒头！”“太欺负人了！”
李主任无奈的和矮个子交换一个眼色，本来想等大家安静一下，没想到老聂和张晋越说声音越大，连张秋立都激动起来。矮个子连忙站起来：“同学们安静一下，别激动，我们听李主任继续讲，继续讲。”
“同学们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我们完全理解，”李主任说话的速度明显慢了，开始字斟句酌了，“但不用把我们往坏处想，我们记者的出发点是救人。不知道你们各位看过那个女孩的照片没有，她才十七岁，比你们还小两岁吧，现在危在旦夕。我们当时的出发点，核心在于给女孩一点生的希望……”
我清了清嗓子，不见效，又大声清了清嗓子。李主任看了我一眼，我顺势站了起来：“李主任，您说的不对。要么您在撒谎，要么记者在撒谎。”
满屋愕然。“同学你什么意思？”李主任深深的看着我。我激动得浑身哆嗦，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录音机，然后按下播放键：“您听听！”
“骨髓移植目前国内很不成熟，很不成熟。可以说，医院都是在做试验。捐献者要做出巨大的牺牲，很痛苦很痛苦。虽然说有成功的例子，但是对患者的观察期还不到五年，只能说眼下活着。这个级别的新技术，应该是二十年三十年为单位，至少十年--------”
“那么捐骨髓的伤害大吗？”是我沙哑的声音。
“有成功的，但需要较长的恢复期；也有失败的。”
“失败的会怎么样？”
“身体机能会受到很大的损伤。”
“我听说有人死了？就在上海做的手术。”
“那个不是因为手术死的，手术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他是两年以后因为肺炎死掉的。”
“跟抽了骨髓有没有关系？”
“呃，不能说一点关系没有。毕竟抽骨髓对人体本身机能还是有伤害的。”
我及时关掉了录音机。学院有广播采访机，但没有录音剪辑设备，我必须把对我不利的声音删掉。
“这是长海医院血液科主任王诗玉的采访录音，前面还有我们F大医院专家的采访录音，”我一字一顿的说，“你们的记者说，骨髓移植一点儿伤害也没有，可我听说，捐献骨髓的四个中间会死一个，就算这样，骨髓治疗白血病，只有一半可能救活。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可韩丽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你们就这么救人吗？”
会议室里群情激奋。我能感觉到张洛伊死死的盯着我，她不会知道我在数字里造假，但大概可能知道，韩丽还有一个弟弟。
“我怎么听说，那个女人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去验血型，是他们媳妇不让。你们记者去调查过没有？”老聂扯着嗓子喊。
这个消息连高德兴都震动了，“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女人往家里打电话，我们有学生听到了。”老聂大喊，“你们赶快去安徽调查清楚！”
这是老聂家乡发生过的悲剧，以前他和我说过。但用在这里效果极好，大家都炸了。“你们上海记者也太欺负人了，这是欺负外地学生吗？”张大志站起来大喊，“我要回去贴大字报！欺负我们外地学生吗？”
“过分了，过分了。”高德兴请来的龙套也激动起来，“在这儿谈什么啊，不用谈了，找市政府！”
“上街上街！欺负人啊！”老聂唯恐天下不乱的冲出来，张大志随声附和。
这是要闹学潮啊！
李主任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