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谷大叔能好吧?他能好过来,是吧?”七岁的老四、身材极其瘦弱的夏辰问道,比他小一点的夏云也眨巴着葡萄似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带着一丝渴求看着夏阳。
夏阳笑道:“那当然!陈大夫不是说了么,只要能喝药就行。咱们只要想办法让谷大叔把药喝了就成。“
“大哥,你有办法了?“夏星、夏月都是眼前一亮。
“我曾见过那些功夫好的高手,一下就能把人的下巴给下了,咱们把谷大叔的下巴给下了,不就能喂进去药了?”夏阳微眯着眼,摸着下巴,想着当时的情形,心中暗道。“不管怎么说,虽然小爷我不是什么高手,可死马当活马医,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了。”他虽然看起来嬉笑顽皮,可其实性格果决,心神也坚毅,很快就下了决定。
其实夏阳心中早就清楚,油嘴滑舌、见钱眼开或许的确是这么多年来的贫苦生活带来的东西,而且被命运这个婊-子已经用生活这个大热铁深深地烙在骨头里,腐蚀进去,用再多的元宝银子也洗不掉;但也绝对绝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公害。
当别的孩子还在要奶吃的时候,他已经作为一块合格的弱肉独自在强者的人世间流浪,殴打与危机是他的主食,白眼与冷漠则是开胃菜或者甜点;他不止一次奄奄一息,或在春光明媚中躺在繁华古国的街道上听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息离他越来越远,或在戈壁冬夜的雪窟里被死神来回亲吻玩弄;更多时候,街边阴沟里的老鼠也过得比他得意。
所以他的心早就是冷而硬的,无论对自己还是旁人。很多时候他甚至拒绝去想自己偶尔的阴暗与灰,就像他第一次杀人时拒绝相信其实自己手中拿的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断刀,而这仍低着暗色的、黏稠物体的另一半正在另一个人的腹中。
那个人一时没有断气,但他的肺显然被那一半他一开始根本嗤之以鼻的断刃割开了,他的呼吸粗重地如同在极短的时间内跑了极远的路程,又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或者一个得了哮喘的病人,他想怒吼,想冲上前去抓住那个用无比冰冷的眼神严肃凝望着他的幼童,可他铁柱子似的腿却在急速颤抖着,终于支撑不住他庞大的身躯,轰然而弯,随意倒下,腹部并没有流许多血,眼中属于人类的光芒渐渐散去。
夏阳知道,或许那个有着冰冷严肃的眼神的小东西,或者说——幼兽,才是真正的自己。
明明心底已经是一块万年无法融化的玄冰,可他还是忍不住喜欢春天里桃花的颜色。可是属于黑夜的野兽毕竟只能在黑夜中才最受到上天的庇护,暗的星光和冷的月色才是属于他的独奏曲。如果痴恋于天的蓝色和太阳的温度,那么等待他的必将是无限的危机。
但纵使是这样,也无法阻止他对温度的渴望,对蓝天的向往。
只有在这些兄弟姐妹的眼中,才有属于他的温度。
这样一个人,下手自然很重。再加上……夏阳虽然也会几下子,可那都是他在街头常年打架打出来的野路子,别说高手了,连低手都算不上,他自然之道下下巴需要施力者了解骨骼结构,力道巧妙,而自己则对此一窍不通!
不过,这并不是妨碍他动手的理由。他想做的事,一般还真没有做不到的。于是,谷大叔被很悲剧的当做了试验品!
破庙中,蓦然传来夏星的惊叫声:“大哥!你好像把谷大叔的脸给打肿了!”
夏阳老脸一红,斥道:“什么肿了!明明只是有点红而已!”
夏月捂着嘴轻声叫道:“哎呀!大哥,这……这好像是谷大叔的牙齿吧!”
“你懂什么!……他年纪大了,这颗蛀牙本来就有点松……”
“大哥!我怎么听到咔嚓一声!”
“那是你听力出问题了!”
“不对呀大哥!我也听到了!”
“是吗?看来回头要找大夫给你们两个看看耳朵!”
“……大哥!这还是人脸吗?”
“不是人脸,难道是你的脸?”
“这脸……呃,我不忍心看了……“
“那个,嗯,容我再研究研究……”
……
不管怎么说,花了一个多时辰,出了几身透汗的夏阳总算是把药给灌进去了!
病中那人被莫名其妙而来的疼痛也折磨的不轻,但这种痛对他来说其实是无所谓的,或者说,对他而言,这根本不够资格称之为痛。他身上最浅的伤口,也要比这痛得多得多。
所以他此时非但没有叫,而且尚在昏睡之中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来。
一年前,仍是春末。
遥远的大周京都镐京,城东的桃李花仍满树似锦,乍一看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气势,只是仔细看时,会发觉大部分已经衰败,几乎所有的花瓣边缘都有着深色的糜烂。这里的春风自然没有戈壁的粗犷,而是诗人笔下的缱绻,少女似的慵懒,裹着香浓的粉色白色黄色的飞末,扑在来往如织行人的脸上。
只是镐京极大,足有数千里长阔,条条大路用巨大的、刻有各种纹饰的的黑色大理石铺就,每条路旁都栽种有无数桃李柳杨,这扑面而来的温香让人不暇分清那绒滑的花瓣到底来自于什么树,是朵什么花。
不过对于那个佩剑的中年男子来说,属于他的花树,只有一棵。
男子一身普通的黑布袍,可这袍子根本套不住他骨子里那种睥睨一切人、一切事的骄傲,也挡不住那把黑色的佩剑上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两种东西都非实质,人们意识不到,但潜意识还是告诉所有人离他远些,更远些,放佛他是个离人间很远的、或许根本不存在传说。
他已经在城东这棵树下整整站了一个多时辰,仰着头看花的样子让人奇怪他会不会第二天脖子酸的低不下去。但他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就算身后来了另一个人,他还是没有低头。
“这种地方,你本不该来。”身后那人说得很平静,从他的话音中听不到丝毫的怒火或者埋怨,纵然黑袍人知道那颗心现在必然是被怒火和埋怨充满了的。
“你也知道,你这样的江湖名士,早就在铁甲军的黑名单上,如此草率而来,我即便能弹压住下面人不让他们来寻你的麻烦,也能寻些由头向上峰交代,但你不该如此草率。”身后那人道。他竟是个奇胖无比的巨人,比旁人高了一半,可比一般人胖了四五倍,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小肉山。偏生那张脸白嫩柔滑的豆腐似的,一根胡须也不生,一双眉眼也秀气——对!是秀气,在这样的一个胖子脸上长了一双尚可称得上“秀气”的眉目,加上那嘴角似乎总是笑眯眯的,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好感。
“我不过是顺路来看看这棵树。”黑袍人淡淡说道。
他一开口,那胖子的眸子猛地一缩,似乎被什么东西狠刺了一下,然后又渐渐放松下来,继续道:“听说你要去西边。你这样洒脱的人自然不会受帮派的差遣,西边现在没有战事,你泛滥的爱心也没地方使……我听说……听说前些日子花古国那边出了趟事,是江湖事,死了好些人。”
黑袍人居然慢慢低下头,不再看花,而是转头看着胖子,点头说:“但凡有一丝希望,我也要去试试。”
胖子脸上嘴角的肥肉微微一抖:“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肯放弃?你确定那就是你要的东西?”
黑袍人不语,撩了一下袍子,低着头,似乎在想一个很重要很严肃的问题,就这么踱着步子向城外而去。
胖子凝望着他的背影,眼看就看不到了,才喃喃说:“就算是你,别说碰上苍鸠宫的长老,就算是普通的内门弟子,恐怕也没有取胜的希望。虽然绝大部分江湖人都以为苍鸠宫不过是个普通的门派,但你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他也转过身,背对着黑袍人离去的方向,摇头道:“凡人就是凡人,怎么能去抢夺不属于这世间的东西?你是在找死。”
末了,他却又苦笑着摸了摸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骂道:“可……他娘的,你若死了,谁去照顾她?老子天天忙得要死,可没那功夫天天为她到几万里高的天外山采雪莲、去南边的莽荒里寻找根本是几年才能遇到一次的九凤花。你他娘的别想赖到我身上……”
他背后已经走得极远的黑袍人嘴角挑起一丝微笑,嘴角那到疤痕似乎一瞬间被这笑容遮掩了,他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从阴冷变得无比温暖起来,那张英挺的面容也让远处几个妇人悄悄红了脸颊。
……
这笑容看得夏阳一呆,也看得夏星、夏月一呆。夏星忍不住惊愕道:“大、大哥,他看起来好像很享受!”
夏月不说话,但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一向精明聪慧的她也糊涂了。
夏阳忍不住轻声道:“他娘的,难道遇到了……传说中的受虐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