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痴心郎,朝暮思想,史进倾慕卓婷许久,当日想了回卓婷,心思道;“若得亲近,却惧他爹。”苦熬心事,一早也激起了个好强性子来,便屋里自语宽慰,道;“怕个甚,他还能吃了不成!”这番思忖却也让史进得了个主意,从心而笑道;“我那可意人儿每日里皆晨起进城,暮时回家,途中须经过一条举水河,我何不趁着他回家之时,只在渡口等他想见。”
打定了主意,这日,趁着晚霞映下,史进果然在那渡口等候,见卓婷冉冉来到,还未近前,史进早赶紧两步,迎头招呼,道声;“巧啊!娘子可是回家?”卓婷见是史进,原也识得,也是躬身有礼,殷殷道了个万福,说道;“史医生你莫非也要过河?”史进道;“我去那边采点草药使唤。”未见得天黑还去采药的,倒是这般说词居然也能搪塞了过去,偏卓婷不查。
等得会儿,见有船来,那船上的汉子执一长篙,*着小舟,稳稳的驶近渡口。汉子见了史进,煞是欢喜的道;“史郎中可是要到对岸去?”史进看那人面庞无奇,头顶了个青布毡帽,着一单薄的灰布长衫,隐染了污渍。此人面善,只史进一时儿却也忆不起何处见过,寻思不着时,顺他口问道。;“船家大哥识得小可?”汉子道;“咱城里的史郎中,医术高明,菩萨心肠,谁个又是不晓!”这话受用,史进倒是谦虚随道;“大哥说笑了,可不敢当得甚么高明菩萨。”
都上船了,撑船的吆喝,发一声喊道;“看稳了,走勒!”汉子堤岸里点了一篙,船便离了岸边,荡漾水中。史进坐那汉子旁边,见汉子娴熟的驾着船儿,一边还能合着与史进叙话,汉子道;“咱姓钟、钟无名。史郎中莫不记得,半月前,咱孩子他娘病了,还是史郎中你给医治的呢。”恐史进不明白,汉子又说道;“钟家后村的,年三十晚,史郎中可还记得?”
经他提醒,史进这才忆起,那日月穷岁尽之夜,天黑朔风吹,冷飕飕下了好一场大雪,那时却有患者求医,虽除夕夜深,史进也不耽搁,当晚就随了汉子摸黑去了趟钟祥村,乃为一村妇看病。那晚过后,史进又去了几回、直至村妇痊愈。想起来时,史进点头道;“是了、原来是钟大哥。钟大哥,你家媳妇可好?”钟无名一连道了几个‘好’字,并那致谢道;“史郎中你可是咱全家的大恩人呀!”史进道;“原是我等郎中分内之事,大哥休要这样麽说话,”钟无名道;“史郎中不仅治好了咱那浑家,咱真不知如何感谢史郎中你。咱虽没钱,却也晓得这等恩惠,本来咱早就想去你医馆道谢的,只因那时另有它事烦扰,这几日才将这事情了了,本打算空闲了就去相谢的。”史进道;“钟大哥说这烦心事情,不知何等样事情?可要得紧?”见史进问及,钟无名磨蹭了道;“不瞒史郎中你,原也非甚麽要紧事儿,只因了咱家天生就生得副火爆性情,遇有瞧不过眼之事,便欲计较一番,论个理儿,不想前番却因为这性情,与人起了争执,伤了那人,幸得衙门内的林主簿与典史老爷求了个情分,才不至吃那官司。”史进点头,见他无事,也未在意,当时岔了那话儿,转道;“钟大哥好手艺,船开地稳当!”钟无名道;“靠天吃饭,水里人家的,咱没别的,就有一股子蛮力,以后史郎中有何差遣只管说来,无名替你办了就是。”
船靠岸时,史进要给船钱,钟无名哪肯要他银两,推让一番,史进熬不过,道了‘谢’。临去之时,钟无名道;“天色已晚,史郎中来这边,等会可如何回去?” 史进回道;“大哥莫要管我,我自饶上游柳港回去就是。”钟无名好心道;“咱于此候着史郎中你,等史郎中忙完活后,咱再行一趟,送史郎中过河。”史进连忙摆手道;“不烦大哥了,你还是快快回家,你家妻子还需你照顾!”因心急着去追卓婷,怕无名还待客套,便仍了这话急急的去了。
一溜小跑,赶上卓婷,此时正当夕阳恩泽,卓婷稍微前行,走得紧,史进则默默相随,跟得紧,走得慢,史进也跟得慢。情愫里几回待要攀谈,然话到嘴边,却又道不出个言语。行至村口,卓婷停步,总算回头,说道;“小女子到了,史医生不是还待采药麽?”只因史进心里正想事情,没听得明白,稀里糊涂便道;“娘子到了麽?”卓婷听说了,生一浅笑,极是动人,好把个史进瞅得痴呆了半响,竟不得交接一语。
见史进无语,卓婷道了声;“小女子回家去了,史郎中,你忙吧。”说罢转身、自往村子里去。眼望着卓婷背影渐是远去,史进叹口气,心思道;‘平日里读书原也不少,怎半点派不上用场!’嘲过了一番,终是携了几分失落,径往上游渡桥行去。
次日,史进掐好时辰,正要再往渡口去时,不曾想出了馆门,行不过二三十步,迎头便撞见了鸡眼田毡,挡住史进道;“呀!史郎中,你可真个活神仙!咱刚想到你馆去,看你都出门来等候了。”史进惹不起这人,便道;“大官人你这是?”田毡道;“咳、咱给你花草来的。”转面往身后指向,史进这才见着田毡身后还跟了个乡汉,推着辆独轮辘轳近前,望那车上满满一推了花草,史进心里叫起苦来;‘这拔皮专挑这时前来。’史进陪着小心,道;“今日赶着出门是有急事,或者改日再来。”田毡‘哎呀’一声,说道;“这来得不是时候、史郎中你若有事,那你忙去,咱也不打扰了,你看这、”顺手指了指那堆花草,接着又道;“这麽好了,你就看着随意折个价数,咱这可是为着你史郎中着想!却是便宜你了。你瞅好了,这整一车子的花花草草我看也得百十来斤了,这便清算个整给史郎中好了。”花草不现量,史进怎不明白这理,可为了早脱纠缠,史进只好道;“就这麽办了。”暗里咬了回牙齿,当下便从腰间取下荷包,取出钱来,递与田毡接了。
史进道;“大官人,你看我这小馆里一时也用不了这许多的迎春,这日后,就不烦大官人你了。”田毡眯了斗眼儿,笑道;“史郎中你这又是说糊涂话吧,年前荒年那时日,那些个有钱的大户主儿,谁个不是赶早把家中粮食囤得满满当当的,待到价涨了再变卖得出来。史郎中,我说你啊!你可得好好学学人家才是。”史进闻这话语,不由瞪大了眼睛,口中含糊不清只讶道;“可、可我。”不待说完,田毡即又接道;“史郎中,你可别说,我琢磨着,这花花草草的莫非还能放烂了不成。”
吃了这哑亏,总是摆脱了田毡的纠缠,史进咽了这苦处,送走田毡,待安置了这么一大推迎春花后,又匆匆急急的便往渡口里赶。一路还是想着;‘耽搁了许多时辰,心里只计较着渡口那船不要开走。’赶到渡口,早见卓婷还在,渡船果然不见。史进暗喜,三步并两步上得前来,开口问道;“娘子怎还在此处,船未来麽?”见卓婷轻摇了头,史进远眺对岸河堤,未见船的影儿。史进转回头问道;“晨时你又如何过河的?”卓婷回道;“来之时小女子便是搭船来的。”史进道;“瞧这情形,渡船想是不会来的了。”见这说了,卓婷焦急的道;“这却如何是好。”半响后,才又道;“瞧来也只有往饶上游行走了。”说罢欲举步前行,史进忙拦住说道;“上游多出好几里路途,中间尚要穿过一座恶林,此际天色不早,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走得、”稍是停顿,却又道;“小可正好也需到对岸去,若是娘子不反对,我与娘子结伴同行,可好?”卓婷凝了凝秀眉,道得声“这、”欲言还止。恐卓婷不答应,史进又添了一句;“小可也是顺道而已。”卓婷迟疑了下,方开口道;“史郎中,是你说的,天色也晚了,史郎中与此时还需去到对岸采药麽?”听得此问,史进掩饰着道;“我那铺子里,急需一味草药作引子,等不得明日。”总算看到卓婷没有拒绝,史进暗自心花乱放起来,道得声;“娘子您请。”
路途里,卓婷问道;“却才史郎中所说的药引子,此是何物?”史进见问,心思道;‘原也是我随口瞎编来的,既然问了,我何不将我这相思衷肠,掩说他听。’略寻思了一回,计上心来,当下便说得一桩故事儿来,史进道;“闻一男子,不思茶饭弄青梅,不卧床榻抱竹马,整日里精神萎靡,没了百事兴致。家人甚忧,请来大夫看过,大夫曰;‘此病拖延得时日,药石有解,只是需得一引药之物,将其引药归经,催生出这药性来。’家人问;‘此物何名?’大夫附耳说得一物,家人领会,遂去寻到与这男子打小便相识的一个女子,携了颗红豆相思子前来见那病中男子,那男子见后,果然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其病自好。”说至此处,史进眼瞅着卓婷,含笑再道;“此红豆相思子便是那引药归经的药引子。”卓婷听罢,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如小女子看来,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女子才当得起这鬼病相思的药引子才是。”闻听这话,史进惊喜无措,连声附和道;“对、对,正是那女子才是!”原来卓婷早闻史进德才,也是春心追慕,爱他久已。
不说长远,只说此际。人说初见陌生,再见相熟。恰如今这般聊将起话来,自然得也似泉水随流,多了起来。路途里,趁了卓婷这新奇劲儿,史进卖弄医术,开了话夹,提起这药名性情来如数家珍,卓婷问道;“史医生,你每日这晚都去对岸采的甚么药名?”史进回道;“桑叶车轮、鸡舌鱼草、许多许多的。”史进讲得卖力,卓婷听得入迷,眼波流动,又问道:“此药草这里都有麽?”史进嬉着笑脸,连声道;“有的,有的,其实草药虽多而杂,乡里野贩却是遍地都是,你看那儿。”说话时抬手指前方灌木丛里,一朵朵鹅黄色的朵儿,璀璨也似满枝头缀着,随那清风搀了些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再一看风中倒垂下的那枝干更连绿条。摆了摆纤细的身姿,又似一亭亭玉立的女子起舞翩翩。卓婷欢快,叫声“好美!”当先便朝那撩人光景闯去,挺了胸,仰了面,立那春风拂动着的花丛里,浑然忘我,似也一体,史进看得醉了,半响才缓步跟来,背后念道;“香曲亲看造,芳丛手自栽;迎春报酒熟,垂老看花开。此名迎春花。”
停留许久,日也没了,月也升了。史进送卓婷仍至村口,别过之后,径回了医馆。一夜无事。次日,史进复至渡口,见那渡船犹在,只是这撑船之人却非无名,换了个老艄公在那候客。史进与卓婷上了船,艄公见止史进,卓婷二人,便想多等几人方才开船,两人也不计较,等候际,史进好奇了问道;“这位老船家,之前的艄公呢?”艄公不认得史进,便道;“客人可是问无名?”史进点头,道;“老船家可曾认识?”艄公自叹息了一声,才道;“老儿怎不认识,只恐他无名日后都来不了啦!”史进疑惑,又问道;“此话怎说?为何就来不了呢?”艄公道;“客官这么问,想必也与他无名相熟,老儿我就实话说与你这位客人听吧。昨日本乡富户王拨丕到无名他家收租。”艄公说至此处,却又将这话语生生打住,只是一个紧的摇头空叹。待到史进再行追问,艄公才道;“唉!无名这孩子心地善啊!可是心善之人,命都不好,老天也不佑!”打了个顿儿,问道;“客人可听得一个叫高脚七的?”史进道;“可是好赌弄瘸了左腿的那个高脚七?”艄公道;“正是此人。这高脚七可是出了名的好赌成性,此人原也不值得人同情,只是他浑家却是贤良。无名这事故便着落于他浑家身上。”史进问道;“这又为何?”艄公道;“只因无名见他浑家情状可怜,一时生了怜悯之心,便拿出钱来,替他赎回了小儿,高脚七的浑家感念这善心,又不想顺着天意行命。自此便起了这改嫁心思,有一日高脚七只因赌钱输了个罄尽回来,却闲妻子晦气干连,撞了门子,故把妻子来殴打,他家妻子往日软弱,这次却吃不过泼辣一回,吵了架,翻了缸,并也道出这改嫁心思,又因高脚七家底枯竭,急需银两翻本还钱,便许妻子;要能拿出五十贯钱来,便任从妻子改嫁。他家妻子为这事找到无名,说了这事,无名原也无钱,却也凑西借东,筹了这钱,因恐后无凭,又找来保人,立了文约,押了花字,打了手模,永无争执。原想从此太平,岂知他高脚七贪爱财物,虽休得了妻子,却还是纠缠不休,隔三岔五的来寻无名讨钱,起初无名也应了,久而久之,这叫人如何受得了,终有一日,无名受不得纠缠,恼怒之余,起了争执,不想坏了这高脚七的一条腿儿,再后来,高脚七将无名告到了衙门,幸得衙门中人有心偏袒无名,不予受理这官司。”见这说了,史进省悟道;“原来这高脚七的一条腿瘸了,却是无名大哥伤的。前日无名与我说的烦扰之事原来就是指这。”
艄公接着又道;“高脚七吃了这亏,不愿就此善了,前日更是找来六博采坊的卓松堂,与他威风,两方就于无名屋子外厮斗起来,无名由此便闯下桩祸事,不慎时,不想失手打死了数中一个泼皮。”听说至此,史进自然一惊,连忙追问道;“那无名大哥此刻怎样?”艄公道;“无名那孩子此时应还关在县衙的大牢里。客人与他往日相识,倘若能帮就帮帮他吧。”
史进无语,等船开了,史进只是立那搏浪舟头,望滔滔流水,无穷无尽,彻夜东行,一时间心潮起伏,想钟大哥在这举水里行船,度了许多的人,也不知今个能否度自个一回难关!心里只有默告上苍,只盼吉人天相,钟大哥平安无事!
不多时,船靠岸上,二人付了船钱,下了船,行走路上,卓婷见史进沉默相随,乃问道;“方才船上瞧你心有思虑,我也不好打扰。史医生莫不是还在为船家无名难过?”史进望卓婷点头,停步回道;“无名大哥他人很好,当不应遭此劫难的,只叹我更力薄,帮忙不得。”空叹了一声,卓婷望见,咬了回嘴唇,突然问道:“史医生不会因我是卓松堂的女儿,就瞧不上眼我的?”史进道;“怎会呢!你是你,我又怎会因这事情却瞧不起你!”见卓婷愁着眉头,史进不忍,随又说道;“你莫要这想,即便人家是这想,我自也不会。”卓婷道;“那若是我爹爹不许我俩一起的呢?”说了这话,羞了脸面,低了头。不想卓婷会问了这话,史进心思电转,‘我俩在一起。莫非他也如我这般爱恋。’想到此处,顿来了窃喜,嘴里却说道;“倘若你爹爹反对、反对、”一时间竟梗在那里,又瞧他端丽倩影,看得呆直,却想心事。少顷,卓婷抬眼,叫了声;“史医生。”羞答答更加好看,史进痴痴醉醉着迷了一回,好容易说了句;“你爹爹如何又会不许我俩一起呢?”此话一出,二人都不言语,倒是卓婷开口道;“史医生莫要误解我意,方才我是想说爹爹脾气暴躁,若是瞧见我与你走在一块,会误当得其它,于此便与史医生不好。”史进听了,佰惶之间,支唔得又不知如何办才好。心思道;‘不想闹了这半天,却是空欢喜一番。’。见史进这般模样,一旁的卓婷抿嘴一笑,却道;“走吧,史医生今日不打算送小女子回家麽?”史进醒神过来,连忙问道;“方才你?”卓婷似也忘了刚才说过甚么话语,满面桃红的故意把话问史进道;“方才、方才又是如何了?”
自此往后,连着数日,史进快活无比,人道春花滋,欢乐时。乍暖还寒,望纤枝婆娑,动了春心。金英翠萼,还催开了这好梦时节。
二月十二,花朝月夜,新城里热闹非凡。还在头日,史进便邀卓婷共赏花朝,卓婷答应得倒也爽快。只是顾忌熟人,未敢放肆,于是便出现了花朝之夜前后相去十余步,同赏花朝良辰,共贺百花仙诞这光景。
史进自后相随,两人穿行于熙熙人流里,游目四顾,逛花街、赏花景,看了些文人雅士吟诗唱和,观了些杂耍艺人扛鼎走绳。瞧见新奇热闹的事物,两人便要距足流连一番。兴致当头,也不知是哪里钻出个浪荡子,领着三五个游棍,路见着卓婷貌美,便缠来调戏。那公子道;“美人,陪公子耍耍。”满嘴里嘻嘻哈哈,间有些秽言污语,实不堪入耳。卓婷被缠不过,便恼了脸面,搬了爹爹出来,说道;“你再无礼,我便叫爹爹了。”公子不在意,一脸*笑,却道;“你爹爹是谁,快快叫他出来,正要拜见。”也不待卓婷报出爹爹名号,这头史进看卓婷走避无路,早是按捺不住,也壮着胆儿挺身出来,维护道;“休要胡为。”那公子往日威风惯了,虽不认得史进,却也没放在眼里,道一声;“乡里的,也敢顶撞公子我。”说了这话,便有二个狠汉出来,稍动了下拳头便把史进掀翻在地,吓唬了,也不再管他史进,那公子却忙着近前去亲热卓婷。正这时,围观众人里分开一人,却是识得那公子,急急里道;“快住手,莽撞不得。”公子闻声,转身来看,原来这出声的乃是打此经过的田毡。
见是田毡,二人彼此招呼,田毡道;“自家里的。”便将那公子拉去一旁,耳语一番,再回来时,公子却向卓婷陪礼,只道是酒后失疯,乱了礼数。卓婷本不是个计较的人,待田毡拉着公子往别处走后。卓婷问早起身来的史进;“可曾伤着?”史进道;“无事。”卓婷不放心,再行问了一遍,确定无事后,卓婷道;“不想出来这泼皮,衰了这番兴致。”史进道;“也过去了,你且莫要为这添烦了,且看景去。”卓婷道;“哪还有心思。”史进劝慰了一番。原来一时不快,到底还是会被这月夜好景冲谈,二人见得前方一簇众人围在白地上,两人上前去看,见围里一人裹着头巾,斜插一朵罗帛牡丹花,眉浓鲜目,穿一领灰布长袍,正那敲锣锣说口,道;“在下芮城杜九圣,乃妙通真人第七代传人,今初来贵宝地,耍些神仙戏法,一来为图个乐子,二来讨些赏钱,大伙儿要是觉得在下这法术还算凑合,只盼着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也好。”说罢,便见他走去一檀木箱子内取来白纸一张,自用食指蘸些墨水,在纸上写就一‘天’字,置与银盘中将其点燃成灰,再用那黑布盖好,口中唸唸有词,一边又结手印,东西手指,至后呼喝一声,乃唱道;“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揭开盖头,众人打眼看时,只见那白纸复原,‘天’字依旧。
围观众人见此神技,俱都惊叹不已,喝采连绵。接着杜九圣又演过吹火不灭,手指点灯,吹灯复明,一头耍来,一面道;“火有天火、地火、人火三分,而天火又分阴阳二火。阳火又有二,太阳真火,星精飞火。阴火亦有二,龙火、雷火。在下自家师处学得纯阳天火,以此上窥天道,堪破这生死轮回之门,可生杀万物,亦可普度众生,救苦救难,当真是神妙无穷。”
演过了‘烧衣送客’,杜九圣便趁了众人喝彩连连之际。当时便拿出一个铜盘,逐一向围观看客讨钱,但有成心躲避之人,杜九圣也不强求,待围场满转得一圈后,杜九圣一边向四遭里作诺,抱拳致过谢后,随又道;“今日即来到贵宝地,若不显露点真本事,世人岂知我祖师爷的名头响亮,砸的是日后杜某行走江湖这招牌。今日杜某冲着大伙儿兴致上来,便逞了这压箱底的本事,此法名曰身上生钱,水中唤钱、只这神仙之法,平常之人若练得此技,可上得青天揽明月,入到那东海摘明珠、杜某今日耍得这法术,只为待得那有缘之人,将此神技相受、”话至此处,故意打住不说,只把眼儿觑定那一簇原本便要散去,只此刻却重又聚拢过来的看客,吊了回胃口,这才道;“闲话少说,看我耍弄。”说罢,卷了两手衣袖,口中唸唱道;“昭昭其有、冥冥其无,诵咒能医病、持经能出尘、利幽尽脱苦、了愿得成真。”唸咒当口,杜九圣上探下捞,随手便从周身里皆摸出钱来,当真摸之不绝,取之无尽。半响后,杜九圣又将变幻出来的铜子,一一投入早是备置好了的水盆里,大喊了一声‘钱来’,众人再看时,只见那投入水盆里的铜子,一一又如那鲤鱼跃龙门,还复他手中。
如此神乎其技,自然引得掌声沸沸,数中一村郎叫声‘好、’出来对那杜九圣道;“方才僊人曾有言,这身上生钱,水中唤钱的法术,留待有缘之人相受,僊人可当得真言?”杜九圣道;“确非虚言。”此言甫出,众人俱都一个心思;“若学得这法术,何必费些闲头脑,终日为金钱愁苦,为贫贱烦恼。”可转念又想;“哪里有这等好事,这杜九圣即有此法术,又何须来此处馆营生?”杜九圣似也知晓众人心思,不待发问,便自说道;“杜某学了此技之前,曾就先师跟前许下重誓,只以此技营生,却不仗其而牟那重利,不然便是倾九鼎、逆天道,当受那万剑穿心之苦,豺狼噬食之祸。可是你等却不然,杜某与各位非比那师徒传承,亦无誓言束缚,你情我愿、”此话说得众人疑虑尽消,哪还有不愿学法之理。只是那杜九圣略做迟疑后又道:“却才杜某曾有言在先,神通法术,只待有缘人相受。兼这法术乃需采聚巳时星精飞火,此刻巳时大半已过,唯有明日才可择徒相受。”话说此处,转身自去木箱里取出一叠灵符,执在手心,向前来又道;“我这里有太上神仙镇宅七十二灵符,有缘之人可藉此得我亲传,其它人等自也无需气馁,将此灵符贴于门楣上方,也可令宅中子孙得享富贵长寿之命,和睦之运。”
众人信服,无有疑虑,俱围拢过去,争着掏钱出来买符。卓婷也动了这心思,只是碍于女儿家,却与男子般哄抢,不是体统。便托史进买符,史进答应,才向前走了不过几步,不想眼瞧见卓婷他爹正领着三五泼皮往这里行来。史进忙止了步子,忙向卓婷打了个眼神,卓婷也是看见,忙不迭地钻入人丛,熙攘里便往城门那里去。史进也顾不得买灵符的事,跟着卓婷身后不多久出了城外,到得渡口,见渡船仍在。只因花朝之夜,有银子好赚,船家自然不辞辛劳。
上船时,史进要送卓婷过河,卓婷不让,史进知他好心,点头依从了,待目送那船儿远去后,史进便拽开脚步,回了医馆。
又一日,史进使着法子,只在馆内以竹作框,上黏宣纸,扎了三两只天灯,以备当晚讨好,夜里,史进先绕上游,重到对岸河畔,于野草丛里藏好了灯笼,便到卓婷家后园,攀砖墙顺下,摸索至卓婷闺房处,刚好见有亮光透出,史进心中暗喜,知道卓婷还未安歇。便于窗外学了两声猫叫。屋里卓婷听得,开窗看是史进,虽然诧异,却还问道;“史医生,你怎来了?”史进道;“带你去观赏一件物事。”卓婷探出头来,看看天色,迟疑道;“白日未曾听你提及,此非得晚上观赏麽?”史进认真道;“此物嬉於月夜方才好看。”卓婷磨蹭了一会,还是道;“既是如此,便随你去好了。”随关窗整衣,出了房门,引史进往后园出门来。
皎月初照,二人同行于月下,路上,卓婷又问了几遍;“可是甚么奇怪物事?”史进笑而不答,都拿话语搪塞了。不多时,两人行至藏灯笼处,史进取出,说道;“此便是,你只管来来猜这物事。”卓婷把弄翻转,定眼细观,喃喃私语道;“竹条支成筒,白纸糊外头,会是甚么?”放鼻子前闻了闻,又道;“却有一股灯油味。”史进道;“你再估量,仔细想想。”卓婷思索一番,却是摇头,说道;“想不出,还是你告诉小女子吧。”见这说了,史进这才挑明了道;“此天灯是也,也叫作孔明灯。”听史进说了,卓婷似也明白过来,欢喜的道;“小女子知道了,这灯笼能飞上天是麽?”史进道;“你也听过?”话落时,卓婷却那耍性子道;“休要小觑!告诉你史大医生,小女子晓得的事多着。”又把那双手叉着那芊细腰肢,作个恼怒状。瞧这架势,史进连忙陪笑道;“医生却又未曾说你不知道的呀!”也不知此话如何便触及卓婷痛处,但见他明眸依旧,只眼角处点染些泪花,面颊愁绪,不再言语。史进一时慌了手脚,忙出言安慰道;“你怎么了?都是我不好,添了这烦心话儿,惹你生气了。”卓婷不言,半响时才道;“我知史大哥为了这些,费了心思,其实我知此便乃孔明灯,我晓这些,只因为爹爹之前也扎过这灯。卓婷故意不知,全因不愿人前道说爹爹。史大哥,其实我爹爹以前不是这样的,爹爹原也在衙门当差,自打娘亲走了之后,爹爹嗜酒,一日因吃酒误事,跑了要紧犯人,衙门追究,从此罢了爹爹衙门事务,虽说爹爹无官,倒也自在,做了些买卖营生,正业成就,原也顺利。怎料想祸事出来,爹爹从扬州购得一批绸绢,归途中却遇盗贼,不仅抢了货物,还害死了我伯父,仲父。爹爹侥幸拣了回性命,只是自那以后,爹爹变了性情,整日里与田毡等人厮混,又开赌坊。爹爹虽坏,以前却是很疼娘亲与我的。”说到此处,抽抽噎噎,好不伤心。史进在旁不忍,使着法子调了些安慰言语,拌了些发笑样貌,总是使得卓婷转眉舒展了。
卓婷道;“爹爹将我送至王都尉哪儿,便也让我在那里识书明理。”史进道;“哪个王都尉?”卓婷道;“便是我印书的那宅子主人。”话说此处,徒见灯笼有字,乃问道;“这上头怎会有我俩名姓?”原来史进早在孔明灯上写上两人姓名,更添长笔红线串连。乃是暗合月老牵丝搭桥,鹣鸟比翼相飞之意。
见卓婷问来,史进不好说明,只是支吾的措开话题,绕了个圈子说道;“我听人言,天灯之上,写上名姓,若许愿望,只须那灯儿上天,便会灵验。”卓婷道;“哪有此事?”史进道;“人家便是这麽说的,他说这那西庙烧香,东庵许愿还要灵验。”卓婷问;“不清不楚,你说的到底是哪个人家?”史进耍笑,指了指天,回他道;“天上那个。”卓婷不依饶,似非得讨个明白,追问道;“天上有甚么?”史进被他缠没法,只好道;“我听传言,天上有一神仙,每日里无所事事,吃饱了便睡,好闲时,喜拿一赤绳,东头一穿,西头一系。”话说至此,哪见得卓婷恍然悟道;“史医生可说的是主管着世间男女婚姻,与冥冥之中以红绳系夫妻之足,以定的姻缘的月下老人?”史进一笑,顺他言语,点头说道;“正是那月老神仙。”
两人动手点燃了天灯里悬着的布团,那灯笼因火满胀得热气,撒手后,冉冉飘升,随着那风,一路闪烁。卓婷两手合拢,抱怀许愿,史进也自默默求道;‘结缡之亲,命固前定,但愿此绳一系,便永不再分开!’待许愿后,卓婷当先说道;“昨日那法师以纯阳天火幻化了无数法术,今瞧见史大哥放的这灯笼却能上得天庭,这般比来,那法师怎及得史大哥万一。”史进一笑,来问卓婷道;“你可许得甚么愿望?”卓婷转面,使个撒娇儿性子,偏说道;“不告诉你,你且猜。”史进不猜,也知一二,那也定是两情和好,偕老百年这类祈词。等到卓婷再回首时,二人更是四目相睃,面面有情。
这日残星镶嵌,大地朦胧。史进天晓就已起得床来。只因今日卓婷要来医馆,还在头天,卓婷就求告史进教他习画。史进将医馆内好生布置一番后,专是等待,巴到旭日含蓄,东升将起,卓婷如约前来。
史进将卓婷迎进医馆,叙些杂七闲话,始教卓婷画学,史进道;“画以笔墨,取之生气,掌性情,理条贯,这执笔也有讲究,需得由臂使指,用力平均。”说着拂开那宣纸,调备水墨,一边执笔教习,一边与卓婷说了些笔描伎巧。史进用心教画,只是卓婷学不过半会,理会不过来时便推笔气馁道;“卓婷笨拙,这些如何能懂。”史进道;“谁人生来性拙。本来天性,补于后天,万般事物皆无甚大巧,若丹青如始,则终始如一才是个道理。”随后拿笔自顾画了幅《桃花鸳鸯图》,见那画里昂然春意,春水大片,遐桃花、水草,展蝶儿追逐,鸳鸯破水。卓婷赞道;“端的好看!”
二人两相用心,一个是用心教授,一个是虚心求教,正当时,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闯进个婆子来,却是那王婆。见到二人,王婆当然一愣,只因见过卓婷,识得他爹。撞着这情景,无端也要猜测几分。卓婷心慌,起身来施礼,王婆笑道;“原来是卓家娘子呀!”史进恐王婆多问,忙接过话语问道;“婆婆你这是?”王婆瞥了一眼史进,咧着嘴,挨过了身子,笑道;“差点便忘了正经事情,婆子来,便是请坐堂医医个病去。”史进问道;“何人生疾?”王婆道;“还不是高寡妇他家那小娘门。”也不待史进问及,便自顾着嘴喳喳一通说道;“婆子我好不容易与寡妇家这雌儿撮合得一门亲事,原想玉成亲事,可那雌儿却是不依,婆子思量着,这不是砸了我婆子名头麽?”史进顺话儿附道;“是啊,婆婆好心、自然是为得他好了!”王婆道;“婆子我确也不甘,打这之后,婆子闲不住时,又去了寡妇家几回,好说歹说,可他家那迎儿居然闹起场病来,如是发病也便罢了,只因在婆子面前,婆子当不了这干系,是以来找你史郎中前去瞧瞧。”
见这说了,史进不敢耽搁,忙说道;“这便去。”取了药箱,便随王婆出门,回头却望卓婷,卓婷会意,说道;“我也要走的,史医生你忙。”说话时,早出门来,与王婆来辞过后,各分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