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进离了崔府,往西行走,将近午时,早望见远处闪出一座城郭影子,史进喜悦,一路小跑,约莫奔了一里多路,突闻旁边一赤松林子里有打斗声传出,史进望那去看。见一壮士,手提金背追风刀,看此人,史进顿觉得亲近,正是几次三番见到的那侠士。
史进躲藏在暗处,探出头来,因场中另有三人,各拿把长剑,结个半围,眈眈虎视着那侠士。但见得那拿剑的数中一人,指侠士道:“上官雪、你若不想死的,便乖乖的与我哥几个磕三个响头,我等瞧在你张寨主与四当家的面皮上,可以饶你不死。”
那被唤着‘上官雪’的侠士,仰天打了个‘哈哈’,照那剑客淬了一口,说道;“放屁,我上官雪岂会与你等小卒子面前祈饶的、打便打、死便死,又哪来了这许多的废话。”那剑客呵斥道;“上官雪,爷爷瞧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话罢,三剑客挺剑,上前来与上官雪恶斗。
只见得地上尘埃滚滚,树上宿鸟惊飞,剑飘飘絮舞,刀滚滚杨花,来来往往,番番复复,如此战得一个时辰,那三剑客想是见得久战不下,加紧了攻势,但见得剑势绵绵,愈打愈急,斗到后来,剑势突分,二人左右夹攻,一柄变化双剑,交错袭来,另一人更纵身跃至上官雪头顶,头下脚上,执剑回卷,悬了杀着。眼看他上官雪前进无路,便是再有能耐,却又如何躲得了这三路夹攻。
正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得上官雪临危不乱,大吼一声,全然不理会前后之敌,看他身子陡然拔高,一柄雪亮厚实的开山刀,银虹一闪,追风也似只在空中画了个半圈,但听得‘铛铛铛’三声金铁交鸣过去,顶上那剑客自空跌落,虽没受伤,这一跌却也摔他不轻。再说地上两人,四剑落空,待要变换攻势,岂料数点寒芒射至,两剑客仓猝不防,只得收剑后撤,待打落了上官雪射来的暗器之时,上官雪早飘然落地,解了这危。
三剑客大怒,一瞬间欺身,便又攻了过来,四人缠斗。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三剑客寻上官雪不备,一人着身后暗袭,史进看见,心思要遭,不自觉的喊出声来;“当心。”上官雪闻声,即时警觉,一个箭步窜出剑阵,那人突袭不成,剑自扑空。心中大怒,回头喝道;“甚么人、给老子滚出来。”史进身形既已暴露,便再无躲藏必要,磨蹭了一会,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走将出来。
见是个后生,那剑客厉声道;“你是谁家毛孩,口尚乳臭,毛儿还未褪尽,敢在此处耍闹?”想也看出史进没点武功,年岁更轻,只是史进不惧道;“三个打一个,原不公平,如这般打斗又怎见了光彩。”那当先开口的剑客跨前一步,冷冷语道;“公平!老子这一世,便从未见得了甚么公平。光彩!老子杀尽天下可恶之人,便觉光彩。你个毛孩,既自愿求死,老子便遂了你心愿,成全了你。”挺长剑便来杀史进。这头,上官雪见了,惊呼一声;“小兄弟快走。”话说时人早这边来救。
便在同时,一身影飞身跃来,立地时,恰好隔在史进与那剑客当中,史进看那人面容,是个生硬死板,面皮上无个表情的壮汉。那剑客叫一声“董一铭。”随即收剑立定,转头又望上官雪说道;“看来是你上官雪命不该绝,也罢,今日姑且放过你等。”话罢,扬手招另两个待要离去,只是董一铭却挡了去路。一剑客道;“你待怎样?”
看龙威虎振,再有剑拔驽张势头。此时,上官雪向前来,对那叫董一铭的道;“六弟,休要鲁莽,可知我两个加在一起,也不定便能赢得了他三个,放走吧。”一剑客望董一铭,欲言又止,干哼一声,叫另两人道;“我们走。”片刻之间,便走得了个无影。
三剑客一走,上官雪向前来,与史进致谢道;“小兄弟,方才多承小兄弟出言示警,这个打赏你的。”便怀里掏出两锭大银来,史进不接,说道;“小可不为钱财。”上官雪微皱了眉头,问道;“小兄弟可是嫌少?”待细打量了史进,又道;“你既不要这酬谢,可我还是要谢的。日后小兄弟但有为难之处,可上青峰寨来找我上官雪。”
两人一去,史进随也拽开了手脚,一径入到了城里。望街市里熙来攘往,尽是行人。那两头店铺,市里小贩,叫卖正欢,也是个繁荣市面。行市里史进,又见有一群童子蹦跳着唱着歌谣,自路人中间穿插而过,只听唱曰;
“溧阳西南有高山,四顶山头有好汉,贪官污吏莫猖狂,好汉来了没处藏。”
时有两军官模样的人打此经过,置若罔闻。史进正奇怪时,突有一男子斜里出来,喊住史进,道;“客官可是要打尖吃饭?”史进一听,再抬眼看时,只见老大一座酒楼,正路口处立着,招牌上写着“望乡楼”三个大字。
原是个揽客的酒保,史进正好肚子里饥饿,便随那酒保入到店里,上了到二楼,拣个红油桌凳坐下,要了一大碗面条、两个馍馍,等食之余,史进倚阑望外,见窗外万物光辉,好个美景。赏看间,眼睛扫到那墙壁之上,见其上有颜真卿的仿抄木刻书《争座位帖》,再往前观,又寻到诸葛武侯的《诫子书》临摹。史进照书念道;“夫君子之行、、、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念此处,蓦地里一股凄凉之意袭上心头,睹物伤情,不由得轻叹一声。
念罢了转头,见东首座上一条魁梧大汉正使个锋利眼神看他,两下里对望,史进见他豹头环眼,高鼻阔口,着灰布衣衫。看那大汉举动语默,也无个搭讪之意,只一笑便收回眼神,又自顾了吃喝。史进也无在意,见酒保将面条馒头端将上来,史进也便埋头吃喝起来。正吃时,一头陀走上楼来,酒保迎上,引那头陀寻了个空桌椅坐了,正问他“可要吃点甚么?”时,那里知道方说了这话,那头陀倏地手足搐愵,当时便栽倒在桌子底下,口吐涎沫,不省了人事。酒保一见,慌了神儿,更不知怎生了是好。
史进随众人看时,晓得这头陀乃是羊痫风发作,遂去唤酒保取来一根筷子,塞他口中,又将他头偏一侧,尽让他口里涎沫流出。半响,那头陀醒来,知史进救治的,也有道谢。一旁酒保恐军官留此处,再有事情,便陪着个小心好言送他出了酒楼。
虚惊一场,众人归坐。只说东首座上那大汉也见了方才之事,便起身来,走到史进桌椅前,执礼说道;“小兄弟义举可敬,何不过来同饮一杯。”见个邀请,史进连道了几声‘好’字,说道;“只是小弟不擅饮酒,平生几乎是滴酒未沾的。”边陪着话儿时移脚随那大汉到他座上,对面里坐定,请教姓名。
那大汉一笑道:“我是个贼,专干杀人取货的贼。”看史进哑然惊惜。大汉随又笑道;“你可是怕了?”史进答道;“不是。”想了想,又接着道;“贼分好坏,小可知道劫富济贫也是贼,似兄台这般豪气,自然属于那种了。即便落草为寇,也是世道黑暗,万般无奈之举罢了”。
大汉闻此言论,大笑了道;“还是头一回听人这般言道,劫富济贫、世道黑暗,万般无奈之举。来、小兄弟既不善饮酒,你就以茶当酒,我们共饮了此碗。”说罢提碗,见史进磨蹭着提杯只又放下,那大汉微有不悦,正待说话,便听得史进恭敬道;“能够遇上象兄台这样的奇男儿,小弟虽不善饮酒,可今日里,别说不过是一大碗酒,就是鸩酒穿肠,小弟也须吃下的。”
大汉见说了,心下转了畅快,见史进果真拿起酒壶自倒了一碗,提碗来敬道;“小弟先干为敬”。说罢,闭了眼睛,掩了那鼻子,仰起头来,将这碗里烈酒全倒进肚子里。只说史进一碗酒入他肚来,腹中便如烈火焚燃,脑中混沌,六腑五脏似也转翻,史进紧闭着口嘴,不使腹中酒水呕将出来。大汉见史进模样,一笑道:“酒量因人而异,有人天生便不会饮酒,喝不得就莫要勉强。”说完自也一饮而干。史进确无酒量,又见他这般说话,也便不再坚持。
那大汉轻描淡写、谈笑风生的吃了不少,其间,两人会谈今论古,快意而论。看那大汉道;“观小兄弟言行举止,也是个读书之人,不知小兄弟对这墙上的颜真卿笔墨如何看法?”史进答道;“此帖豪宕尽兴,姿态飞动,虎虎生气。乃系颜真卿因不满权奸的骄横跋扈而奋笔直书的大作,故通篇刚烈之气跃然书中。历来为书家所推崇,此书法名作,天下文人骚客皆效仿之。”
大汉听了,连赞几个‘好’字,说道;“小兄弟果然是个高才之士,只是方今天下崇文抑武之风,也造就了我大宋朝积贫积弱,武备松弛。反观他西夏穷兵黩武,频频举兵,攻我大宋,我只担心这般长此下去,我大宋国其危殆。”说罢,又是一碗烈酒仰面灌下,又将那大手往嘴巴上随意一抹,说道;“你我今日一见,十分投缘,方才瞧见兄弟独自感慨,敢问小兄弟何事不解?”
史进见他问了,自也无隐瞒之意,当下便直道;“小弟乃举水河边的一介郎中,小弟名史,单名一个进字,只因负气离家,现如今流落在这望乡楼上。”大汉笑道;“可是为情、想家了?”史进回道;“也算是了。”大汉道;“男儿敢爱敢恨,倒也不失为大丈夫行径。”稍稍一顿,畅笑了说道;“我自打出来,爹娘便与我起了个名字叫张海,且与三国时期的张飞颇有渊源,祖谱上好象是第几代。”
话至此处,那大汉陡打了一个顿儿,‘啊呀’一声,即又接道;“我也记不得这许多了、只道祖先千载流名,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到了我这一代却只是个虚度年华的碌碌之人。就与那《诫子书》上所云;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一般。终日蹉跎,一无事处。”
史进接道;“大哥休要自责,想人活一世,岂事事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也就是了。西乡侯张飞之名的确令人崇敬,但似大哥这般神情豪迈,精神飒爽的人物,倘若生在古朝,也不定就逊于义释严颜安蜀境,智欺张郃定中州的张桓侯,更不输于那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的美须髯了。”大汉听了,笑道;“岂不闻关公大意失荆洲,终有那麦城含恨。”史进接道;“这就足引证了人无完人,孰非圣贤,即便关二爷,张三爷这般英雄了得的人物也不免引罕终生,所以兄台也不必气馁的。”张海笑道;“你这人当真趣味,又够直爽,起先我是来劝你的,只此刻反要你开释我来了。
正说着话儿,不期从楼下快步走上来一提刀汉子。史进见那人,却道是城外林子中见过的上官雪。瞧他径直走到这张桌子边,看到史进,略感意外。待与张海行过礼后,便问张海道;“哥哥、你们认识?”张海点点头道;“方交的朋友。怎么,三弟你也认识?”上官雪答道;“之前见过多次,方才在城外碰上诛仙门的夺命三剑,更是这位小兄弟出言示警,要不然就伤在他三剑的手上了,当时走得急了,倘若不是着急了要与小五等会合,我还真得好好谢谢这位小兄弟了。”张海点头道;“原是这样。”说至此处,皱了眉头,沉吟道;“诛仙门的人怎会来常州?”上官雪一旁陪道;“定是为那无极弓而来。”
张海听后,沉思一阵,随对上官雪吩咐道;“三弟,烦你与六弟先行返回山寨,告寨中兄弟知晓此事,好作提备,诛仙门和无极弓在此地出现,哥哥只恐将有事发生。说不定还会连累到我们寨子的。此间有我。我独个去与白小五他们会合,待事情一了,我即回返山寨。”上官雪领命声诺,起身来辞行,匆匆的去了。
张海目送了上官雪离去后,转而对史进道;“我等江湖儿女甚少把这‘谢’字挂嘴边念道的,我张海平生最喜结交天下英朋,兄弟如不嫌弃,咱俩仿效桃园结义,结为金兰兄弟如何?”史进听了,欢喜道:“小弟正求之不得。”当下二人叙了年岁。张海抢着要去接帐,史进推辞不过也就作罢,待付了酒钱,两人一起并肩下得楼来,去到城外,寻了处空阔幽雅之地,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两人结义过后,史进问道;“方才望乡楼上大哥言自己是贼,哪有象大哥这般豪爽义气的贼了!”张海回道;“不瞒贤弟,大哥乃是青峰山寨的寨主,不仅是百姓眼中的首贼,更官府嘴中喊的贼枭。大哥我也杀了许多的人,不过,大哥杀的皆是些鱼肉百姓,恶贯满盈的土豪强徒,劫的是贪官污吏的民脂民膏,史兄弟,你说、此等人该杀否?”史进当即便回道;“该杀、”张海又道;“此地知州容登科倚托着张尧佐的势要,在此间横行,残害良民,胡作非为,为知洲才不过两年,就聚的家资数万,这等样人该不该劫?”
见这说了,史进慨然道;“该劫,倘若天下少几个贪官,百姓日子自然要好过点多了。”张海点了点头,接着道;“大哥杀的每个人都是该杀必杀之人,所劫之物全都分给受难百姓,你说大哥我这样的做法是对还是错?”史进听到这里,不禁血热如沸,动情乃道;“大哥情义之至犹如天高,大哥恩怨分明,信义素著,乃真丈夫也。”张海道;“我是否大侠,丈夫不重要,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少受点穷愁困顿,不致零丁孤苦就行了。”
两个谈论正浓,张海问道;“看兄弟不懂武学,身上却着伤痕,可对哥哥说麽?”史进惑道;“怎本事之人一眼便能瞧出我不是个练武功的?”张海道;“兄弟你没有练过武功的那种精气神,你是个郎中,应该明白全身脏腑经脉气血,气若中空,脉若游丝这理儿。”史进答个;“是”字。当下也便讲了如何从家中出走,如何被骗,如何在般若寺里被活阎罗打伤、再到如何被救,只是隐去了误闯快活林及藏匿无极弓那一节。张海静默听着。
待史进讲罢,张海方才道;“这就对了,史兄弟的伤势虽无甚大碍,却也还需些时日调养。兄弟你孤身一人,在外也忒不安全,不如随大哥一起回青峰寨,大哥寨中正差个医郎,你只当从*回旧业好了。”史进思索着,虽然不情愿上山为寇,当下却也无个地方可去。初尝这江湖,实也舍不得,今难得结识了这磊落豪爽的大哥,怎有不答应之理。
史进寻思了,便那点头道;“全凭大哥作主”。张海见史进答应,畅快道了声‘好’字,挽了史进的臂膀,又说道;“好兄弟,先跟哥哥去办件要紧事情,办完之后,便随哥哥回转所在,见众家兄弟。”
史进随张海,两人两骑,这日,来到了一市集,问人才知、此地名叫平桥镇,见前方搭起一坐十尺见方的木台子,上以白纱为屏,人烟凑积那里,很是闹热。两人往那去看,又见白屏里有影映出,看那人影儿腾跳跃挪,上下影动,端的是活灵活现。再闻弦乐声杂,和着那影人儿舞动唱曰;“杀牛宰马告天地,桃花含笑映祭台,一腔肝胆兄弟情,报国安邦志慷慨!”
史进看此稀奇,见身旁一老儿,肩扛了个小童,看得也是醰醰有味。史进打个问询,问那老儿道;“老人家,请问你乡可是有个喜庆事情?”老儿道;“客人不知,只因本乡窦太公家公子高中状元,特别接了河北皮影儿戏班前来本乡贺演,图个喜庆。”史进道;“演的何曲?”老儿道;“老儿我听得这半日,也说不准是哪门子戏曲。”说话时,间旁有一婆子,岔来话道;“孙老爹老了、莫不清白。这可是桃园三结义,唱的是刘关那个甚么桃园结义的事儿。”
史进算听明白,便笑着说道;“是刘关张、”婆子听见,一连几个‘对’字,说道;“你看老婆子这记性。”恰此时,那老儿肩头上的小童指那台上,雅气喊道;“爷爷、快瞧,那钢髯黑脸的竟是个卖肉的屠夫。”婆子听了,踮起脚跟,也捏了小童脸面,欢喜了道;“哦哟,虎儿当真是乖巧,这黑脸的他可是个猛张飞了。”
正看戏时,见有个状汉,穿浅绸长衫。那汉自人丛里挤来,至张海跟前,神色里恭敬,是个自家里人。张海向那壮汉点了头后,转对了史进道;“戏台有戏,兄弟你的戏方才开锣,便随大哥演一台江湖正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