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会面的犯人叫朗亚,是一个曾经在中缅边境活跃的大毒枭,后来改名换姓,在国内隐藏多年。这个人罪大恶极,定案时因为立功表现,被判了死缓,后来又改判了无期,但不会再减刑了。
奇怪的是,在和将其绳之于法的朱警官见面时,有一种老朋友相见的气氛。朱警官呼其“老万”,是一种习惯,因为他曾经化名叫万启。在朱警官没有进一步示意的情形下,狱方的管教人员直接将朗亚的手铐都去掉了。
简单寒喧后,朱警官拿出两张照片:“又要麻烦你,帮忙认认人。”
朗亚捡了起来,一边笑着说:“还麻烦你洗成照片,其实现在方便,放在手机里就可以看了。”
朱警官直接问道:“认识吗?”
朗亚将两张照片像扑克一样交错翻捡了两下,又擎在半空里看着,摇摇头:“不认识。”
朱警官说:“有没有一点儿眼熟,想不起来呢。”
朗亚把两张照片摊在桌上。一张是单人照,上面是一个穿着白色球衣的球员。另一张是几个人的合影,一齐坐在一只长凳上。朗亚问道:“究竟是什么人呢,我可以了解一下吗?”
朱警官示意郝涛给朗亚讲一讲,郝涛介绍说,那个球员叫苏卡容,泰国人,目前是皇马的头号球星,一般也被认为是世界头号球星,最近随着皇马来中国访问,不料意外地猝死了,成了全球体育界的大新闻。另一张合影是这次随皇马访华的一些工作人员,其中有教练、经纪人和队医等人。
朗亚笑了:“朱兄,你葫芦里埋的什么药,这些人远在西班牙,就算其中有泰国人,也是跟我毫无关系。你请我看,我怎么可能认得。一个也不认得。”
朱警官也笑了:“是,主要很久没见你了,也不知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来聊个天,反正已经来了,就请你看看。”
朗亚说:“我虽然不是球迷,但这么红的人我也有耳闻。现在这里面对犯人不错,有时候能看上电视,看球赛的时候见过,没想到就这样死掉了,可惜。”他惋惜的样子,是个十足的长者,像是从来没有经历过杀人越货草菅人命的生涯。
谈起苏卡容和足球,郝涛的话题更多,又本就跟朗亚认识,一时多说了两句。后来,朱警官跟朗亚谈起一些罪案、警匪争夺、东南亚黑帮及政坛之类的话题。朗亚曾是其中当事者,谈起这些来就像无关的旁观者。郝涛插不上嘴,听起来也是兴致勃勃。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还是朗亚注意到了陪同(其实是押解)他的狱方管教看了一下手表,宽怀地笑道:“咱们的会面时间超出太多了,朱兄,看来得请你告辞了。”
朱警官很开怀,站起身时仍是笑盈盈的:“可惜很久才能来一趟,下次不知何时。”
一般情形下的犯人会客,都是由狱方将犯人带回,客人再离去。这次同朗亚会面,客人起身告辞,犯人虽不能送出会客室,却可以寒喧着告别,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
朱警官同郝涛一前一后地离开,走到会客室门口,朗亚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狱警被他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捏紧警棍,随即发觉不必大惊小怪,稍显愧疚地笑了笑。
朱警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做出疑问的手势,但也并不像有多么意外。
朗亚请朱警官将两张照片重新拿出来,先看了一眼苏卡容的正面照,仍然摇了摇头,又将那张合影拿在手中,举上举下看了一会儿,放在桌上,指着合影上一个露出侧脸的人:“这个人,在缅甸见过。”
照片上,一排人一共四个坐在椅子上,面对着镜头,但这并不是照片上的所有人。在画面右侧,有一个人正走近框中,一半身体还在画外,只露出了侧脸。
朗亚用手指敲打的,正是那个人。
“应该没有看错,他是二中队的副队长。山寨解散前,被一个英国人介绍去了新加坡,后来去哪里不知道了。”
由于历史的渊源,缅甸边境贩毒集团常采用军队建制,还有自拟的番号。朗亚的团伙也有这种习惯。他又用手指敲打了一下,表明确认。
郝涛对照片上每个人烂熟于胸,这个只有侧脸的人是苏卡容的个人按摩师。照片不止两张,其中也有这个按摩师的正面照。但朱警官只挑出了这一张,拿给朗亚看。
朱警官笑道:“老万,我就知道,你总是不会让我失望。”
朗亚也笑道:“是呀,你也没让我失望,一辈子就被你这样决定了。”
郝涛知道,朗亚的意思是他后半生的牢狱生涯都拜朱警官所赐,朱警官在跟他的较量里表现生猛,没有让他失望。但谈话的口吻不像事关自己的惨痛命运,倒像是轻松闲聊。在又一番说笑和祝愿之后,朱警官和郝涛总算离开了。
走出会客室时,朱警官的脸上仍是绽开的笑容,到了停车场,笑容突然完全不见了,换上一种阴郁的严肃表情,甚至有些凶狠。
郝涛说:“看上去,你和朗亚更像好朋友了。”
“朋友?”朱警官声音凝重,像从身体深处发出,“这个人死一百次都不多,一个警察不可能和这样的恶魔做朋友。”
当初,朗亚被判死缓保住一条命,跟他为警方提供的一些所谓“立功”证据有关。朱警官出庭作证保住了他,刚出法庭就咬着牙说,其实早就想亲手毙了他。郝涛知道,警方留下他,就是为了类似今天的事情。
郝涛说:“他能指认,算是够朋友吧。”
朱警官说:“魔鬼做事情,总会有魔鬼的理由的,但绝对不是立地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