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渐大了。
或许是战斗太过激烈,那一片土地依旧干爽,可在土地上交战的人们几乎全身湿透。
贺白和齐淮一人一件衣裳,将鸦青盖得严实,可薄薄的两层棉布怎会拦住越下越大的雨,于是大家干脆一合计,叫上何绝书等人躲到洞口去了。
雨水终于冲破了刀剑结成的阻碍,肆意冲刷大地,将斑斑血迹一扫而空。它们融合在一起,被地上跃动的人们踩到泥里,最后荡然无存。
“柴兄住手。”半空中传来一道男声。声音虽虚无缥缈,却听得出这人武功深厚,气息悠长。
在此时喊一句“住手”,就如刑场上即将人头落地时那一声“刀下留人”,不一定常见,但出现了一定是大事。
因此那些青衣的帮手和这边被雁惊寒指挥的团团转的江湖人纷纷住手,然而柴寨主虽说是三大宗的首领之一,说到底还是山寨土匪,既认定楼段不是好人,便是北朝皇帝来他也置之不理——当然,山匪本就不该臣服于皇权。
楼段满以为自己赢定了,孰料柴世松不按常理出牌,禅杖抡的只快不慢,只重不轻,一时倒是也懵了头,只能硬接下几招。然而没了帮手他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只是两招,楼段全身酸麻,虎口似要崩裂!
然而一瞬间,那千钧的禅杖忽然定住了,楼段颓然跌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差点、差点就要没命了。
汗珠大颗大颗地从脑门上滴落,将他逼到这种地步的是柴世松,这是三大宗派掌门的实力,是外家功夫的顶尖,断云山的水平。
淡青色衣衫的中年人挡在楼段身前,他什么都没有做。
柴世松顺势抬胳膊转了两个棍花卸去力道,禅杖重重地落在地上,闷闷地“咚”了一声,激起一阵小小的水花。
他这才有时间擦擦脸上的雨水、或者汗水,总之它们已经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你是谁?”柴世松大大咧咧地。
这人落地的时候叫了他一声“柴兄”,按理说这样叫说明俩人肯定认识,况且又是有一身好武艺的,可等见了人确然不曾见过……难不成是他忘了?柴世松颇有些头疼,毕竟他记性的确不是很好。但从李飞虹闭关后,他也很少出来行走江湖了,见过的人又屈指可数。
眼见柴世松的眉头已经皱起来,那人向他抱拳行礼道:“不才鹤一青,金翎楼楼主便是。”
“义父。”红衣少女翩然落下,红色的裙摆在风中轻轻浮动,给灰暗的阴雨天添了一笔亮色。
“嗯?小荆脚力不错,有进步了啊……”鹤一青眼中一亮,连连点头,“你暂且退到一旁去,咱们先解决家事。”
众人哗然。家事?什么家事?他要带走楼段还是要杀了楼段?从未在江湖上现过真身的金翎楼楼主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鹤楼主,我柴世松是个粗人,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我也不屑多问,我便只问一句,楼段是不是你们家的人,是的话,他伤了我的……”柴世松忽然卡了壳,回头看看在洞中休息的人,又道:
“伤了我的师妹,你又从我手底下夺了人去,这笔账可怎么算。”
听着这动静,李飞虹在洞内不禁一扶额——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就差明摆着说“你把他带走劳资就连你一块杀了”,也不想想,跟巫荆站在一块的,能对楼段多好么。
鹤一青瞧着礼数周全得很,不像武人,倒像个书生。眼下面对柴世松的压力,他只略略低了低头,微笑道:“柴兄误会了,在下没有替楼段解围的意思……”
跪坐在地上的楼段抬起头,斜斜看了鹤一青一眼——眼神中不是绝望,反而是理解和嘲讽。
“将死之人,原来是这样。”巫荆探出金色的指爪,锋锐的指尖勾在楼段的喉头上,“说,玉拢绡在哪儿?”
“等等!”人群忽然有人喝止了,“你们……不关心龙甲神章在哪里??”
“龙甲神章……?”鹤一青抬起头,脸上颇有几分茫然之色,他看向那个问问题的青年,“不关心,只要不在金翎楼手中,在哪里都无所谓。”
贺白带着鸦青和齐淮仍然在山洞里窝着。
不难想象,如果只有鸦青与齐淮两人,以鸦青的个性早就冲上去了,而齐淮多半也会认命地跟在她身后……虽然他什么都做不了。
然而贺白在这里,就像一个老母鸡张开了自己的羽翼,鸦青此刻甚至连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可思维还是忍不住发散开来。
是了,玉拢绡根本不想用龙甲神章称王称帝,楼段才带人叛乱,把玉拢绡关在了天柱山之内。北朝是楼段的盟军,可郎追月这个盟友不太靠谱,关键时刻他不敢跟柴世松硬碰硬,他跑了,只剩楼段和金翎楼的残余。
鹤一青,这个金翎楼楼主,便是效忠玉拢绡的人么?
“义父,我还个烂摊子得赶紧处理,先走了,”巫荆擦了擦手上的血,“到最后也没问出来,还得麻烦陆城主帮忙找找,问题不大吧?”
“没事,”鹤一青和蔼的笑着摇摇头,“不给我介绍你的朋友们吗?走这么急……?”
二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在洞中遥遥望去,只能看见两人在窃窃低语,而后巫荆便离去了。
这让所有人都有些困惑。
“打得太乱,你的书找不着了。”柴世松挨着李飞虹盘膝坐下,抱歉地对齐淮笑了笑。
洞外雨势只大不小,这倒是添了不少麻烦,众人只能先行躲到垂星殿这巨大无比的洞里,暂时避避雨。
齐淮摇了摇头:“无妨,那书是个祸害,留着反倒是害人。”
贺白和鹤一青,二人相对而坐。
“鹤楼主,烦请你告诉我巫荆去了哪里?”贺白道。
鹤一青回忆半晌,幽幽道:“我也不清楚。”
贺白皱着眉头,还想追问。
洞外忽有一道惊雷降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带着骤然增大的雨水吓了众人一跳。
“呦——”这声叹息倒是颇具意味,众人回头一看,从隧道中走出的身影只是个清癯的老者,这老者不是陆知微又能是谁。陆知微捋了捋衣襟,身板也是挺直的,这让他平白添了一丝超然物外的仙家气度。
连山赶忙上去站到他身旁:“师父,你可算来了。”
人群中一片哗然——齐淮与鸦青是早知道陆知微这城主真身的,其余的人却是第一次见,不禁被他超凡脱俗的气质折服。
“你们都走到这儿了,”陆知微点点头,“鸦青和齐淮两位小友呢?”
“在这。”齐淮谨慎地答道。
以陆知微现在的行为看来,他应该还想在中原江湖中维持自己世外高人的“传说”形象,只是在齐淮面前有些跳脱而已。
这倒是……有些意外。
齐淮忽然忍不住吃吃地笑了两声,引得鸦青跟着干笑——她一点气力也没有,只能徒做笑容而已。
这二人的行为落到贺白眼中不免有些担心,在陆城主面前这样笑,算不算……无礼之举?
好在陆知微并未怪罪,倒是让贺白暂且放心了。
陆知微径直拉起鸦青一条胳膊,细细查探脉象。
眉头倏地皱起,牵着贺白的心也跟着一揪:“陆前辈,我妹妹如何了?”
鸦青这孩子打架从来不惜力,命也总跟死不了似的。昔日在折柳城、在洛城,每回都说是经脉要断、武功全失,可到头来也没真怎么样。
可是陆知微这一皱眉,贺白忽然没那么自信了——鸦青是命大,可命总有用完的时候,好运也不是那么长久的……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受伤、一辈子死不了呢?人在江湖,就不免会有个不那么好看的下场。
他悄悄看了一眼鸦青,鸦青从醒来之后就一直像个猫一样瘫在他和齐淮身边,眼珠子倒是还灵活。
“经脉灼伤,且是体内的斩风内力作祟,阳中带邪,不好治愈,”陆知微摇了摇头,接下去的话却让齐淮与贺白二人如坠冰窟:“至少我不行,中原的北门也不行。”
“丫头,还能动么?”陆知微又问了句。
鸦青勉强点点头。
“那就好,你根骨极好,小时候应该拿蛊虫滋补过,因而治愈能力也极强,估计过不了几个时辰就能下地了。不过么……皮肉始终是小伤,你这个经脉……是彻底用不了内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