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摇着折扇的,一半是硬要作那风流倜傥的样子,另一半是藏了武器用来防身。
齐淮是后者。
此人是前者。
来的这人一身衮龙袍,身高八尺,唇红齿白,七分贵气三分俊秀。鸦青看了看他,又转头去看同样摇着扇子的齐淮,忽然摇摇头,泄了气——输了。
齐淮露齿一笑。
鸦青深吸一口气——不输不输,我还能打。
正当鸦青又摸上从雁惊寒那里抢来的量天尺时,齐淮忽地牵住她的手,又给拽了回来。
“这人你打不得。”齐淮好声劝道。
鸦青眉毛一挑,抛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齐淮上前两步,把鸦青挡在身后,那位贵公子也上前两步,与齐淮对立。明明是相对的站法,鸦青却一点都没察觉有什么紧张的气氛——这俩人脸上都在微笑,真是……有礼貌。
折扇忽地挽了个花,齐淮面色倨傲,似乎还有几分不屑:“他是林逐风的朋友,北朝正儿八经的小王爷,叫郎……”
那位贵公子闻言面色突变。
“……月月。”齐淮快速说完了这句话,挑衅般地挑了挑眉。
鸦青扒着齐淮的肩膀踮起脚,露出半个脑袋:“郎月月?”
小王爷似乎松了口气,继而咬牙切齿:“老子叫郎追月!追月!齐淮你三年不见是不是欠收拾?是不是?”
“我只怕你还收拾不了我,”齐淮朝身后一指:“知道她是谁吗?大名鼎鼎的斩风刀,渔阳的徒弟,昆仑下来的,你个药罐子打得过么?”
话音刚落,齐淮突地从身后被人拉了个趔趄,猛一抬头方见小王爷竟不知什么时候朝自己弹了两发袖箭出来,那袖箭小巧玲珑又锋锐无比,齐淮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鸦青拽着齐淮往身后一甩,两人便换了个站位:“我要打他你还拦我,你瞧他站在薛半桐身边就该知道这不是个好人。”
量天尺都不用拿出来了,鸦青直接拔出双刀,已经是一点情面都不想留了。
齐淮也有些懵,这才如梦初醒,头脑清明许多。他同林逐风是多年好友,可郎追月只是见过几面而已,这人一直不贪慕权势,并且师承北朝皇族国医介长生,难道……有什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变了?
“姑娘不要这么性急,我是想把薛半桐带走而已。”郎追月依旧像刚才那样温和而礼貌的微笑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鸦青总觉得他狡诈得很。
齐淮悄悄攥紧了拳头——他仍没想明白郎追月为何这么对自己。
“你要她干什么?”是鸦青在说话。
“呵,”郎追月满不在乎的笑了,“不过是师父对惊雪城里残余的瘟疫感兴趣,想找个解决毒疮的方子出来而已。齐淮,这若是成了,可是造福万民的,你不会拒绝吧?”
毒疮?齐淮心中一颤,眼随心动,忽然看向薛半桐:“为什么?”
他盯着薛半桐脸上的毒疮,她却躲躲闪闪地不敢抬头直视他。记忆似乎被封存的太久,在大脑最深处压得要爆炸了,可只要找到钥匙,该出来的总会出来。
黑暗、冰冷、潮湿、肮脏……该有的,在这里突然聚齐了。
一瞬间五感全开,齐淮的记忆仿佛把他硬生生拉回那个可怕的水狱中。三年,足足三年……冷、饿、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是薛半桐亲手把他送进去的。
他什么都记起来了,那些记忆总以为模糊了。但其实在这三年里他不知不觉地已经回忆了无数次,早都刻在心里了,那会那么容易忘却呢?
是吧?
那个丑陋的女孩初入唐家堡时,在蜀中竹海里迷了路,是他把她背出来的。后来他们成了朋友,是他帮她介绍的郎中,给她脸上的毒疮祛毒。
可是呢?可是这一切都比不过不明疗效不知真假的那颗传说中的长生丹。
为什么?齐淮想让她告诉自己,为什么这么对他?
忽然,他觉得自己太矫情了——自己真的很没用,都这么久了,都过去了,对吧?
齐淮低下头,露出一点白牙,他笑了。
鸦青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少年好像放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然为什么他笑的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
两把刀缓缓收回刀鞘,鸦青悄悄叹了口气。
郎追月不知道齐淮为什么整个人像疯魔了似的,又哭又笑,他慢慢地拉住薛半桐的胳膊,迈出……
一步,只有一步。
银色的三爪钩倏然窜到脚边,揪起了一大块泥土。那迅猛之势就像一条巨龙对着他们踏出了威严的一步。
而那条恶龙,正在看着他们。
“让你走了么?”鸦青道。
两方僵持着,气氛更加紧张。
鸦青不怕他们,只要齐淮不想放他们走,那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儿。
出乎意料的,齐淮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鸦青回头去看,见他也不知做了什么心理建设,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又是那个靠得住的人了。
齐淮走上前去,明明不远的距离他却好像走了许久。
薛半桐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这人的气场就像阴暗而危险的猛兽……是会在行人背后拍你肩膀的狼抑或趁人不备偷偷缠绕上身的蛇。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薛半桐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害怕。
齐淮忽然抬起双手,捧上她的脸。然后,猛一用力。
一张人皮面具被他硬生生扯了下来。
刹那间,所有人都呆了,就像时间突然凝固,连风都静止了。
失去人皮面具的薛半桐依旧是那张脸,只是没有了毒疮,只有一点浅浅的印子,居然长得还很有几分值得品味的娇俏。
“厉害啊齐淮,怎么想到的?”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鸦青。她打破了这一静谧,但没有人会怪她。
齐淮笑了,笑得像一只得逞的狐狸,他摇摇头,好像什么都不值一提。他又走回去,完全不担心郎追月会不会再杀他一次,那张奇怪的人皮被他一松手就飘到了地上,轻轻地踏过一个脚印。
“算了,”齐淮不知隐藏起什么情绪,“放就放呗,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对吧?鸦青你不也没追着冯轻容打么?连画谯宫宫主要带走伏风和蓝端阳你也没拦着,那我……”
“闭嘴。”鸦青转过头去一把捂住齐淮的嘴,顺手用力一推——齐淮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冰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想个事情还要这么久,浪费老娘的时间,”鸦青大马金刀地坐在齐淮身旁,又对郎追月道:“薛半桐你带走,江桃给我留下。赶紧滚。”
郎追月终于恢复了动作,对峙太久,身体都有些僵硬了。他对二人一拱手,拉着薛半桐迅速离开。
小树林忽然恢复了寂静。
鸦青一时还不太适应,她推了推齐淮:“哎你该不会是真跟我猜的那样跟薛半桐有过一段吧?”
齐淮带着笑意愣出了一会神,许久过后突然翻身半跪在石面上,面对面的看着鸦青,似乎欲言又止。
鸦青拿刀柄戳戳他肩膀:“想说啥就直接说。”
“薛半桐脸上的毒疮是假的。”
“对啊,你怎么发现的?”
“你不知道,我跟她刚认识的时候她脸上确实有这么多毒疮,但我唐家堡对毒也有所研究,所以她在唐家堡呆的那段时间已经有了些好转。后来她骗我……我带她去拿了水狱底下藏的长生丹,那时她的毒疮也好了一半,只是脸上留的疤痕有些深。”
鸦青干脆盘起腿来身体略微前倾,做出认真听的姿态:“那你的意思是……?”
齐淮晃着扇子连连点头:“我家那颗长生丹她没拿到,所以余毒未清是可能的,但是都三年了,薛半桐如果有毒疮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多,所以她跟郎追月多半已经串通好了。所以我直接抠了一下她的脸,看看是不是假的。”
鸦青听完这一通,颓然道:“我觉得好累,我想回昆仑。”
她这一松气,居然显出了一些疲态,这可是她连续半个多月不好好吃饭都没有的,
“饿了?”齐淮试探着问。
“有点。”
齐淮赶紧拽上江桃的尸身又拉鸦青起来回去吃饭。
“打架爽不爽?”齐淮又问。
“还行吧。”
“石头上冷不冷?”
“冷啊!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不,我的意思是……你以后推之前先跟我说一声,我好准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