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帘子放下来，”苏烟吩咐闵公公：“让大学士在帘子外头说话。”
“是。”
擎天瞪眼：“阿烟你——”
素手按上他的胃部，替他轻轻按揉着，女子温温一笑：“交给我来解决。”
男人不满，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女子低低的声音响起，“乖，阿郎。”
这个称呼成功让他住了嘴。
“痛……嗯……”
擎天满头大汗，嘴里不自觉溢出呻吟，苏烟眼底划过一抹心疼，低头轻轻亲了亲他苍白的唇，鼓励道：“再忍一下，过一会儿就好了。”
大学士已到帘子外头。
“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他低头，行起跪拜大礼。
苏烟以眼神示意擎天，没想到那人只是无辜的回望她，还撒娇式的轻哼了两声。
无法，苏烟只得开口：“平身吧。”
顿了一顿，又开口，“陛下身体不适，今日这桩事，本宫来解决。”
大学士抬头望了两眼，不敢有异议。
前些日子的事闹得很大，苏烟其实早就听南渊说了，但她从来不爱管这些闲事，反正有擎天在，总归会妥善处理的。
没想到到最后这烫手山芋还是落到自己手里。
女子撇撇嘴，出言却极其温和有力：“陛下亲自考察的那些酒囊饭袋就遣送回去吧，连带着举荐的官员也一律革职查办。”
大学士迟疑了一下，“娘娘，这其中牵扯很大，不乏世家大族的人……”
“那就让他们自己逮自己的人！”
苏烟语气陡然有些不耐烦。
那些人的心思其实不难理解，然而这桩事既然是苏烟插了手，那必然不会这样让他们得逞的。
心中涌上怒意，给擎天揉胃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加大了力道。
男人受不住，疼的低低呻吟一声。
苏烟吓了一跳，立刻回过神来，调整好力道再度给他揉胃。
可一低头却对上他控诉而委屈的眼神。
那个高大威猛的帝王，居然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苏烟一乐，当即就被萌翻了，摸了摸他的脸，声音也放柔了，却并没有压低。
“就从南家和司徒家开始，让他们做个表率，如何？”
南家和司徒家不仅皆位列十大家族，而是分别为帝后心腹，因此——
擎天当即就懂了，脸上笑意一闪而过，“全听你的。”
这桩事就算解决了。
一番折腾之后，擎天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皱着的眉头也松了下去，沉沉睡了过去。
苏烟小心翼翼的将他平放在床上，遂起身净了手，便往外走。
外室门口碰到了茹挽。
一身祭司古袍的红衣祭司恭恭敬敬的向她行了个礼，苏烟点头，刚要抬脚迈过去，却突然想起什么，又退回来道：“陛下最近身子是怎么了？”
她不傻，虽是医术不精但也瞧得出来擎天身子不太好。
“陛下他——”
茹挽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苏烟蹙眉，“本宫最不喜欢吞吞吐吐。”
茹挽一咬牙，“陛下身子在年轻时损伤极重，现在一并发作出来……恐怕情况会越来越坏，除非……”
苏烟不动，一双眼清泠泠的望过来，似在等着下文。
“下幽冥谷寻药！”
“我知道了。”
苏烟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与红衣祭司擦肩而过。
背影清冷，孑然而立，却仍旧是那样的难以接近。
苏烟不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踏入了一场无法挽回的阴谋。
鲛人、人、翼三族同时被拖入深不见底的渊崖。
少女蓦然睁眼，收回神思。
脚下铺了极厚的白色毛毯，不染纤尘，仿佛连被人踩上去都是浪费一般。
夜心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走。
大殿的中央摆了一方棺椁，上好的金丝楠木作身，四角皆镶着金边，一派端庄大气。
只不过最令人奇怪的，竟是那棺木是敞开的。
这样……肉身不会坏吗？
夜心歪了歪头，继续走近棺木，周身温度骤然下降，她这才堪堪了然。
竟是……寒冰棺？
脑中轰然一响，再也顾不得其他，夜心快步上前，行至寒冰棺一侧。
垂眼的时候，她看到了穷尽一生都不愿意看到的光景。
寒冰棺里丝丝缕缕的冷意浮上来，因着遇到少女的体温而彻底的化作蒸汽，氤氲在眼底。
那棺内平躺着一个人。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具尸身。
夜心捂着嘴，禁不住开始失声痛哭。
棺木内的那人仍旧是旧时模样，他身着明黄色亵衣，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在头顶，挽成一个髻，眉目安详，甚至嘴角还凝着一分笑意。
最刺眼的是那人胸前，就在心口处，插着一支金色的光箭。
经过了整整三万年，金黄色光箭的光芒也逐渐暗淡下去，却在夜心靠近的瞬间陡然亮起来。
夜心跪坐在棺木边缘，哭的无可抑制。
泪水顺着脸颊划过，落到棺木内，没入那人衣衫。
那人眉眼翩然如画，两鬓染着星星点点的白，却丝毫无损他的气势，
依旧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
就在泪水落下的瞬间，那支金色光箭竟神奇的一点点消亡。
最终化为烟灰。
与此同时，半空中浮出一道虚影。
“阿烟。”
锦袍玉带的帝者浮在半空中，含笑启唇。
“擎天！”
少女抬眸，却依旧捂着嘴，泪水不断涌出。
“别哭。”帝者微微一叹，想要伸手抚一下少女的额头，却陡然穿透。
两人齐齐愣住。
“是我忘了，”擎天苦笑，“我如今只是一介魂灵。”
连将他最心爱的女子拥入怀中都做不到。
夜心无意识的摇了摇头，“怎么……怎么会这样？”
果真是他，上次冷宫出手的人是他！可是他……怎么会还在这里——
整整三万年啊，他不是应该早入轮回了吗？
像是看出了夜心的疑惑，帝者微微一笑，指了指胸口的位置，语气却是极其平静温和。
“阿烟，”他轻轻开口，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般，“你忘了，那箭上的咒术……只有你的眼泪才能解开。”
所以这三万年来，他就只有待在这个地方，哪里都去不了。
整整三万年啊——
内心仿佛被什么抠了一个巨大的洞，悲怆而荒凉，少女歪了歪头，眼里无尽的愧疚倾泻而出。
是了，一切都是她做的。
当初盛怒中的帝后，根本不记得自己用了哪支箭，让它刺穿那人的胸膛。
她的眼里，只有被背叛的愤怒和海国倾覆的悲凉。
因此，她把她曾经放在心尖尖上的爱人，困在这个方寸之地，足足三万年整。
年轮走过一遍又一遍的漫长，无边的寂寞和空冷，那个人……又是怎么承受的呢？
她实在不敢去想，一旦思及便周身集聚痛意。
“对不起，阿郎。”
面容年轻稚嫩的少女无力的坐在地上，捂着脸孔，低低的哀泣出声。
不论是怎样的罪孽，神魂封印三万年的苍凉，都可以抵消了吧——
更何况……南渊的话回荡在耳边，那人兴许……并没有罪孽。
有罪的是她。
“不要难过，”帝者飘下来，坐到少女身边，语气依旧温柔：“阿烟，我是自愿的。”
自愿留在这里三万年，期待着有朝一日，那人归来。
终于啊，这一日让他等到了。
“不要哭，”透明的魂灵伸手，放在夜心脸颊，似乎是想要感受一下那样的温度，“冷静一下，阿烟，请容许我，为三万年前的时候作一个解释。”
那是两人反目成仇的最后一击，也是两人关系崩溃的最后一道线，当年越界，才导致两人渐行渐远。
夜心止了抽泣，抬头，静静的看着锦袍玉带的帝王。
这一刻，她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翼族圣女，也不是倾国倾城的帝后，只是一个等待解释的人。
等待那人说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英俊的帝者委身，同样做出屈身坐定的姿势，纵然他没有感觉。
只是不想让少女难过罢了。
“我其实是嫉妒的，阿烟。”
他指了指心口，目光深沉而哀伤。
夜心不解的回望过去。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泪意，一道又一道，帝者微微一笑，只那笑里凝了许多苦涩的意味。
昔日的海国之争确实由他挑起，身为一个宏图大业的帝王，征战四方是他的梦想和野心，可那次海国之争在苏烟的阻碍下还是撤军而归。
后来，他与苏烟多次因为海国之事吵架，东西摔了一地。
苏烟不允，她说她活着一日，就绝不允许他动海国半分。
那个时候，年轻的王者每次闭眼，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那人决绝的眼神和言辞，以及碧海之下少年平静的脸。
那个本来没有性别的鲛人……竟然分化就双腿，变成了男人。
他看苏烟的眼神，和自己一模一样。
可是苏烟不知道。
望着她娇俏的面容，再看看自己日渐斑白的鬓发和病弱的身体，他总归觉得自卑。
可再想起那个鲛人少年如画般的容颜和眼神，深深埋在心底的自卑，仿佛就成了嫉妒。
如藤蔓般漫无边际的疯长。
他嫉妒他，嫉妒那个与苏烟一样有着漫长生命而不会老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