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年末,山区发生地震,那年张朗正好在服兵役,第一时间就以新兵的身份被调派去了前线救灾。他也不知道怎么的,那时候年轻气盛,想法也少,说是去救灾就一心一意想着去救灾,根本没惦记生死,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给父母通话,反而在前夜给莫亿年和范唯尘分别挂了一通电话过去。
对方在张朗口吻轻松的转述中,也强压着忧虑,尽挑些好事说给他听,试图在张朗去到一线的前夕帮他排忧解压。
莫亿年告诉他,自从校园歌手大赛拿了冠军以后,总有唱片公司的人去宿舍楼下堵他,不明真相者还以为是他欠下的风流债。
范唯尘对他说,欧洲球探的专业程度令人咋舌,荷甲球队埃因霍温正在考察他这个效力英国第五级联赛的球员,甚至有意朝他抛出橄榄枝,范唯尘自然有所心动,但目前的局势却并不是非去不可,因为本赛季他正带领球队冲击冠军,如若争冠成功,他所在的球队将在下赛季直接征战英乙,这就离他的初衷更进一步,梦想变得愈发唾手可得,所以此时的他更要表现出坚不可摧的毅力,只求能心无旁骛一场一场赢下比赛。
张朗由衷替两位兄弟感到骄傲,他终于敢去相信,以莫亿年与范唯尘作为参照物,他离实现梦想的日子,也指日可待。
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早醒来后就轻装上阵,张朗踏上了去前线的征途,在赶过去的途中他给施展眉老师在博客上留言了。
哦,张朗和施展眉已经做了一年有余的博客好友,两个人时常留心着对方的最新状态,谁发了文章都会去底下留言,有时写文章评论,有时告知对方近况,成了真正的良师益友。
S市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阴雨绵绵,难得迎来放晴的好天气,施展眉靠在窗边晒太阳,却也一同迎来了这么个消息。她看到张朗的留言后,竟是感觉到一阵一阵彻头彻骨的寒冷,手脚几乎失去知觉。
那一天,她正好在课余时间登陆了博客,距离张朗留言不过一个小时她便看到了这条留言,于是那天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只独自在操场上闷头走了一圈又一圈,发疯似得越走越快,走得大汗淋漓,身上的温度却从指尖凉到脚趾。
她当时也才三十岁出头,有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她在看到张朗说自己正赶赴去前线救灾的路上,她一遍又一遍仰头喃喃自语,张朗才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啊,他那么年轻那么鲜活,可是一个活生生的美好生命呀!上天保佑他啊,可一定不能出事,可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回来!
施展眉第二天破天荒请了假,天公不作美,大雨滂沱。马路的下水道系统形同虚设,积水没过脚面,深一脚浅一脚,寸步难行。
就是这种天塌地陷的日子里,施展眉独自去了S市传说最灵验的寺庙里,三百多步的石阶,她跌跌撞撞,滑倒了又强撑着身子爬起来,强降雨时分拾阶而上,幸好是安全抵达了山顶。
四周只有雨落的声响,噼里啪啦,放眼望去,方圆十里无一人烟,她垂头,才发现自己浑身泥泞,她才更像是在灾区摸爬滚打的人,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施展眉就是凭着这么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整整在佛前跪拜祈福了一天,跪得天昏地暗,只求她的学生张朗如期平安归来。
直到百年以后,施展眉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比起一个二十来岁少年的牺牲精神,她所能做的,实在太微不足道。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范唯尘在万圣节没能抽出时间回国,非但如此,他还选择了单方面与辛晴断绝了联系,辛晴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被分手了,毕竟上一通视频还停留在浓情蜜意的时刻。
起初是一点儿都没有要分手的征兆,两个人交流时细微的摩擦也是从范唯尘万圣节不回国引发的,后来有时当范唯尘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辛晴探讨足球话题时,她渐渐表现出来不耐烦,范唯尘有所察觉后,甚至很能体谅辛晴的感受,尽量往别的话题靠拢。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这期间,苏田还约着辛晴去了一趟周边的古镇,两个人第一次在外玩耍过夜,兴奋劲一上来,像两匹脱缰的野马,拍了很多合照留影,还找到一家能寄明信片的小店,她们写了简单的祝福语,寄往三个不同的城市,分别寄给了范唯尘、莫亿年和张朗。
辛晴一到宿舍,迫不及待就挑了几张相对满意的照片发给了范唯尘,她那会儿还没起疑心,为何范唯尘网络上线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的头像已经很久没有亮起过,辛晴传他东西只能选择离线传送。
范唯尘还是上线的,只是错开了与辛晴的时差,因为辛晴离线发送给他的照片显示了发送成功,但他却在聊天框里未留一字。
一周下来,仍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辛晴感到委屈,她思来想去,要么就是范唯尘这次下了狠心,故意要给辛晴来一记下马威,他向来不喜欢辛晴离开S市的,这次和苏田的出行也是两个人临时起意,出发前她匆匆忙忙就给范唯尘留了条言而已,她只能想到这一点能勾起范唯尘的怒火了。
辛晴不是不肯服软的人,见范唯尘这次的脾气迟迟未退,她好话软话说了一大堆,依然不见成效,辛晴则继续放下身段,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都不择手段用上了,可惜对方丝毫不领情,坚持一个字也不回,这就让辛晴各种不是滋味了。
冷战是这么开始的,那个人是要铁石心肠到底了吗?
辛晴不信邪!
之后的一个礼拜,辛晴再也不主动示好了,她学着范唯尘的冷眼旁观,生活照旧过,该干嘛干嘛,存了心将这个人抛诸脑后。
久而久之,范唯尘这个人几乎退出了辛晴的视野,她猛地跑去翻两人上一次的聊天记录,她差点要跌破眼镜,她和范唯尘已经长达一个月失去了联系。
这个认知叫辛晴沮丧,她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最终面子里子统统放下了,她厚着脸皮给范唯尘发过去她平日里的生活照,如果他选择接收,说明这个人还没有人间蒸发。
仅仅是一天后,照片是被接收了,但底下仍未着一字。
辛晴这才恍然大悟,说到底他俩之间压根就没出现任何的矛盾,而是范唯尘那方出了问题,亏她还天真地以为两人正在冷战呢,她还耐心比着谁先拉下脸来求和。
“范唯尘,你以后还用这个号吗?”辛晴明知对方不会回话,依旧固执地想把心中所想全部告诉他。
也许有一天他会注销这个号码吧?辛晴苦笑着自问自答。
辛晴脑子乱成一团糟,完全不知所措,心想着那就趁热打铁好了,她只能将当时的心境一五一十全部托付给这个虚无的灰色头像了,她已然不指望范唯尘能够回复她,眼下被他看到都算好的了。
“我一点儿原因也找不到,为什么你突然就对我不理不睬?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说,哪怕是你想放弃这段感情,甚至是移情别恋都行,大大方方和我坦白不行吗?就非得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束?是不是有失体面?”
辛晴认为以上这段话自己说得还算理智,凭她对范唯尘的了解,最后加上一句,算作威逼利诱的手段,她向来清楚范唯尘的死穴:“三天内请回复我,不然视为你方提出分手。”
三天里面,辛晴什么正事也不做,打了病假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宿舍里,醒了就盯着电脑屏幕,累了倒头就睡。
她虽未到以泪洗面的地步,形容槁枯倒是千真万确,她例来以素颜取胜,唯独这几天里精神气全无,整个人像蔫了的白菜,眼袋乌青,眼白泛黄,唇纹干裂,明眼人都猜到她失恋了,避她远远的,生怕点燃了炸药包,引火烧身。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当属在感情里如鱼得水的刘柳,她深夜与宁家宽煲电话粥,声线压到最低,仍未躲过敏感的辛晴,很多话在情侣间是共通的,辛晴听到熟悉的对白,她只得躲在被窝里狼狈地偷偷掉泪,她和范唯尘往日的种种历历在目,甜蜜不输给刘柳和宁家宽。
三天期限很快就到了,范唯尘那边音讯全无,辛晴心有不甘,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最后发了一张离线的照片过去,心里却是祈求他永远也不接收的。
事与愿违。
这一回,辛晴哀莫大于心死,她知道自己什么也等不到了,红着眼圈打下这句话:“范唯尘,那么再见了。”
太多的未完待续,她都无从说起了,许多话积压在心里,等着二者一同溃烂。
辛晴开始用学习麻痹自己,之前落下太多的专业课程,荒废了太久自学成才的本领,趁这个空档也该重新拾起来了。
自习室和图书馆成了她最常蹲点的地方,起早贪黑的,比高考前夕还用功得多。
有好几次她都碰见了莫亿年,彼此都没有谈论起范唯尘,辛晴何其狡黠,她怎会不懂莫亿年欲言又止的眼神。
许是习惯了与范唯尘的分居两地,辛晴并不觉得分手后的日子有多么难挨,唯一的改变是自己变得神经质,会毫无缘由地抱头痛哭一场,哭完又是好汉一条。
可惜辛晴当时不明白,情绪是一时的,心情则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她无法预知,范唯尘在她生命中究竟根植过什么,为何每每碰上与他沾边的事,自己都会耗尽全部力气。
爱情里是如此,当时只道是寻常吧。
只有一次,天蒙蒙亮她就到了自习室,刚巧莫亿年也在,她很平静地在他对面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他:“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莫亿年抬眸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辛晴最后的希望被这个没有波澜起伏的眼神给彻底浇灭了,她明知自己是在自取其辱,却还是想得个准话,与其死不瞑目,不如死得明明白白。她当然是想知道些什么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莫亿年入手了。
“他有新欢了?”
“我不太清楚。”莫亿年想也没想就说。
“你会不太清楚?”辛晴极少如此咄咄逼人,什么是万劫不复,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扼杀了她从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她变得面目可憎,想来莫亿年以后都不愿在校园里碰上她吧,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不太和我说起感情方面的事。”莫亿年照着范唯尘教的台词说。
他也是懂辛晴的,如此一来,不就表明其实他是不偏不倚知情的吗,不然为何会回答得如此稀松平常,越是找不出破绽,就越是破绽本身。
辛晴付之一笑,再纠缠下去,就真的没有意思了。
期末考试临近,辛晴为了提升新闻稿的写作水平,最近一直在恶补文学书籍,补得她都快吐了,正如苏田家那个上高二的亲戚,看到数学就头疼。
辛晴很同情被数学狠狠折磨过的人,他们都是上辈子折翼的天使。
那日上完家教课,刚走到门卫处就开始下雷阵雨,辛晴出门没有带伞的习惯,只得在门卫处的屋檐下避雨。
她忽得想起来,范唯尘曾说过,十七岁的他会陪自己淋雨,二十七岁的他,下雨时会帮自己打伞。
年轻人就是爱打诳语,有几段感情,能历经风风雨雨十年不倒?
就连陈奕迅歌里的《十年》都未曾有幸做到,曾经爱过的两个人,十年后也不再找得到拥抱的理由了。
这是绝大多数人都会经历的一种爱情吧,辛晴是其中一个。
辛晴正陷入无边的遐想,有辆车从她眼前停下,车内的人降下车窗,倾盆大雨瞬间打湿里头的座椅,可那人不为所动,而且气定神闲地冲辛晴吹了声绵长的口哨,适时拉回她神游天外的思绪。
“上车吧,带你一段儿!”宁家宽也不等她回应,直接从里侧替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辛晴见状,觉得骑虎难下,但无法眼睁睁看着雨将副驾驶淋得更湿,她只好听天由命般钻进了车里。
“回学校吗?”宁家宽问,口吻自来熟。
他怀疑自己有病,从来不是爱管闲事之人,每每遇上辛晴,便轻易失去了做人的原则。
“好,那就回学校吧。”去哪里都无所谓,辛晴不忘礼貌地道谢,她眼睛一直盯着雨刮器,始终没有对上宁家宽的眼睛。
“什么意思?”宁家宽倒在这件小事上与她较起真来,哪有这种道理,什么叫做“那就回学校吧”?他只是善意的征询,绝非勉强!
“什么什么意思?”辛晴不解,她最近不太思考人际关系,一时不懂他的言下之意,转头的瞬间,这才瞧出宁家宽玩味里藏着探究的神色,她近来最抵触这种目光。
也是,他和刘柳正热恋呢,什么话不会说?想必他对自己失恋的传闻早已经略知一二了,这么想着,辛晴如坐针毡,暖气烘得她脸热乎乎的,连带眼圈也红了起来。
宁家宽见状,索性不再逗她,诚心提议:“先带你去吃午饭吧。”
“不了,就回学校,麻烦你。”辛晴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这年头一顿饭就可以引起非议,辛晴不想趟任何浑水。
“真不饿?”宁家宽不死心问道,他饿得慌,正决定出门觅食呢,就赶上一场雷阵雨。
辛晴又走神了,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或许纯粹不想搭理他,宁家宽如是解读她的沉默。
“你还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宁家宽终于找到机会指责他,实际上他想对她说这话很久了,碍于各方面因素,今天可好,得来全不费功夫,鬼知道会在这里撞了她个正着。
“嗯?”辛晴听得云里雾里。
“上次请你们宿舍吃个饭你不是也没来,这是怕我吃了你呢?”
“那次是真有事,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我?那这次不没事么,请你吃个饭怎么了?你要受之有愧,那换你请我好了,我反正无所谓。”
“行吧,我请你。”辛晴妥协,正好无形中还清上次欠他那份车资。
宁家宽一点没手下留情,他进了餐馆,专往贵的点,好在一点没有浪费,这一点让辛晴没了怨言。
走出餐馆,雨恰好停了,辛晴也就没理由搭他的车,隐隐也省了一桩心事,她不得不担心万一宁家宽送她回学校时正巧被刘柳撞见。
宁家宽怎会看不出她的疑虑,吃饱喝足后也不说要送她了,很多事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离开前,宁家宽莫名其妙问她:“对了辛晴,你是不是有一双浅灰色的毛绒拖鞋,鞋面上有兔耳朵的?”
“嗯,你怎么知道?”辛晴感到很奇怪。
宁家宽不动声色道:“我听刘柳跟我说起过你有这么双拖鞋,她很喜欢,就是一直没有找到相同的款式。”
“哦,这双鞋是英国买回来的。”辛晴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难怪了。”宁家宽若有所思,也不等辛晴再说什么,长脚跨进车里,发动了车扬长而去,留下辛晴站在原地吸了一大口尾气。
宁家宽是憋不住了,他自知问这样的话是唐突且不道德的,但他太想证实了。
他曾在一家市中心的酒店外见到了这双拖鞋,拖鞋的主人与一个男人在街头忘情相拥,他全程见证了这对难舍难分的背影,只觉熟悉,深入骨髓的熟悉。
他第一反应,那个女人的背影就是辛晴。
而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理应是在哪里见过的,可惜一直没有想起来是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