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晚会是整个三天拓展训练的彩蛋,学生和教官们都放开了手脚吃啊闹啊,十几架烧烤炉子摆满了串串,大型音响里放着的是兔子舞的音乐,一整晚循环播放,一整晚也都有女生们乐此不疲地围成一个大圈集体跳着,这波跳完换那波,跳饿了就吃烤串,吃饱了接着溜进队伍继续跳,掩然一副青春广场舞的即视感。
莫亿年选择了烤烤串的活儿,远处的热闹似乎与他关系不大,但不可否认,这样欢腾的夜晚对高中生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他也稍稍放松了神经。
苏田隐匿在兔子舞群中撒野得正欢,而莫亿年怎会不知,苏田这人看着大大咧咧的,实则特别不容易合群,恰恰也最害怕孤身一人被扔进人群中,若是辛晴在此,她必定粘着她不离不弃,有个好友陪在身边,至少不会那么的无所适从。
这不,辛晴身体不适,请了假在宿舍休息。
苏田没辙,落了单,她只好没皮没脸拉着张朗陪在她左右。张朗天生乐观,和谁都能做朋友,而且对朋友绝无二心,所以苏田有求于他,他甘愿当牛做马鞍前马后。
对于张朗的为人,莫亿年是信得过的,看着张朗把双手搭在苏田的双肩,他也不会生出火冒三丈的怒意。
和这里的欢声笑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万赖俱寂的宿舍楼,整栋楼静得听闻不到一丝声响,而辛晴正蜷缩在被子里,整个人虚软无力,昏昏欲睡,偏偏这里静得出奇,她便不敢真的阖眼睡实。
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持续了近半个月,本以为好利索了,不料经历了昨天的野外求生以及今日的攀爬逃生墙之后,体温又烧到了三十九度半。
总的来说,辛晴这人还是讳疾忌医的,从小怕打针怕吃药,所以看见医院就绕道而行。说好听点,她秉承着“是药三分毒”的真理,更是将生病了也尽量不吃药当作了借口,偶尔发烧感冒都是靠喝热水自愈,那么多年下来,也就慢慢挺了过来。
辛晴的体质一向极佳,这次的病况,她思来想去还是归结于“撞邪了”比较恰当,她迷迷糊糊怨念着,却倏然在夜深人静中听到宿舍门“吱呀”一声响起,极其轻微的动静反倒显得唐突了,惊动了硬板床上的她。
辛晴穿着一套厚实的睡衣,支起身打量来人,只见他的目光比灯光还要直白与清亮,整个人身高腿长,没两步就来到了她身边。
范唯尘坐在床沿边,见辛晴脑门上覆着一层薄汗,想也不想,伸手就拂去,掠过她额头绒绒的碎发,他的指腹不禁打了个轻颤,那么烫人!
“发烧了也没告诉我一声,把我当什么了?”范唯尘沉着脸,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眼里冒冰渣子似的,眼神森冷。他不常发怒的,发起怒来便异常恐怖,叫人不敢冒犯。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浑身没力气,想一个人好好休息。”辛晴坐直身子,冬天的睡衣睡裤将她包得严严实实,何况她冷得连袜子都穿着睡,也就化解了那份不必要的尴尬。
“烧到几度?”
“三九度。”辛晴怕他小题大做,私自隐瞒了0.5度。
范唯尘对她的话将信将疑,眼色不甚友好追问道:“吃药没?”
辛晴不答,只见那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板白色药片,扣出一粒放在手心,递到辛晴跟前。辛晴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反而心慌,那么大一粒药片,而且还没有胶囊裹着,万一没有一次吞咽成功,那整个口腔都得苦不堪言……
小事上,范唯尘一五一十都服从辛晴的意见,但大事上他毫不含糊,哪还有一丁半点儿言听计从的样子?
“拿着。”范唯尘不由分说将药片放到辛晴手中,不去看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因为一看就要满盘皆输,他此刻强装出来的气势必然要被辛晴扼杀在摇篮里。
范唯尘从床底下找到热水瓶,问:“是今天灌的水吗?”
“嗯。”
他又问哪个是辛晴的水杯,得到回答后,倒了半杯开水。
辛晴灵机一动:“搁那儿吧,现在太烫了,我等水凉了再吃药。”
范唯尘哪会不知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着痕迹给她施加压力:“我坐这儿不走,得亲眼看着你吃了药才放心。”说着,怕时间拖太久,索性拿过那半杯水,放在唇边耐心十足地吹了吹气。他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天真且温柔,辛晴一时看得入迷,脑袋更晕了,整个人头重脚轻,像悬浮在半空中,有种失真的感觉。
越是温存的时刻,越是会想像以后没有他在身边的画面,那种抽离剥落的痛楚,似乎离她很近很近了。她以为作好了心理准备,可她不知,这种事提早做一百年准备也没用,切身体会才最真实。
想到这里,辛晴暗自泪眼朦胧,幸好范唯尘只顾着水中那杯热水,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
“不烫了。”
辛晴没理会,更没伸手去接,反而心血来潮给他讲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我对四五岁的记忆很少,印象中我奶奶极少对我发火的,但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是关于吃药的事。如果我记得没错,那粒药和你手中那粒长得很像,又圆又大,白得吓人,是小孩子定期吃的蛔虫药片。我喉咙小,那粒蛔虫药片死活咽不下喉。可我奶奶脾气比我更倔,我吐出来一次,她重新逼我再吞一次,那么来来回回四五次,我在哭闹中终于将药片吞了下去。我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你不知道我当时嘴里有多么苦,至少得吞了一把黄莲那样苦吧!”
“好了,故事很感人,该吃药了。”范唯尘居然无动于衷,看来苦肉计用他身上没效果,真是只冷血动物呢。
辛晴没法,接过药,喝一大口水,皱着眉头将药吞了下去,也是尝到一嘴的苦。苦归苦,永远没小时候那一回的苦,那苦她可是记了十多年呢。
“行了,别装可怜,等病好了带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就当是今日逼星星吃药,将功补过一下。”重要事情办完,范唯尘总算恢复了一贯的好脾气,不再强势如初,而是适时软下口气,好言好语哄劝着。
辛晴失笑:“这还差不多。”
“诶,听了刚才那故事,我怎么发现你原来是挺记仇一小姑娘啊!”
“所以你长点记性,别总是惹我不高兴,兴许我真能记你一辈子,不骗你!”
“多好啊,那我得总想方设法惹你不高兴了,反正好的坏的无所谓,能让你记我一辈子就成,是我三生有幸。”
“傻瓜。”辛晴重重拍了他的头,举手投足间满是宠溺。
范唯尘的头谁也动不得,倒是辛晴,三番两次不当回事,随心所欲想拍就拍,想敲就敲,他竟也习惯了,默默忍着,心想着上辈子欠她的吧,就不敢多嘴抱怨。
“星星,我好像还没正式请求你答应做我女朋友吧?”
辛晴被他问得手足无措,他们早已默认了这层关系,甚至范唯尘对她也不止一次制造过浪漫,比如让莫亿年在小酒吧里弹唱《星晴》和《喜欢你》,比如在漫雪纷飞的黄沙坑里表达爱意……
可也终究是含含糊糊,给人似是而非的错觉。
辛晴敛着眼睑,说不出话来,浑身发冷一般,连心脏都跟着打颤。她忽然意识到,这次是正式且隆重的交谈,她似乎靠着这个契机的来临,可以安妥得将整颗真心毫无保留交付于眼前之人。
这人眉骨清隽,眼神青涩,周身透着慌张之色,偏偏哪一处也都挑不出不是来,光是纯净的少年气就足够叫人迷恋不已。
“查房!”中气十足的嚷叫伴随着两记简短的敲门声,紧接着不给范唯尘和辛晴反应的时间,穿着军装的教官便推门而入。
范唯尘保持着初来的动作,规规矩矩坐在床沿边,而辛晴抱着被子,坐在床头,两人见到查房的教官,俱是一愣。
“你是几班的学生?怎么会在女生宿舍?”这位教官虽不是带他们班级的,但是出了名的严厉。
范唯尘见状,站起身,依言回答:“高复一班范唯尘,来这里给这位女同学送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拿部队当成什么地方,想进女生宿舍就进女生宿舍,要是我今天不是突击检查,你下一步该耍流氓了吧!”
“我可以掌控自己的言行举止,但没办法控制其他人的龌龊思想。”范唯尘见他说话如此武断,颠倒黑白,他忍无可忍,无畏地回击。
辛晴不甘势弱解释:“教官,我是真的生病了,发烧发到三十九度半,范唯尘就是帮我送个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辛晴壮着胆,梗着脖子冷冷道:“哪怕他存了对我耍流氓的心,也不会是选在此地此刻,这点分寸和怜香惜玉的心,他有。”
他在这儿当教官十年以来,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别说是一个畏畏缩缩的高中生了。看着他俩左右不拿他当根葱,他的火一下子从胸口窜到头顶,口无遮拦地扬声大吼:“你们真是一对恬不知耻的狗男女!”
范唯尘见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开骂,成功被挑衅,他冲上前一把揪住教官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们……”
范唯尘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直接动起手,两人撕打成一团,战况惨烈。辛晴没有劝说更没有拉架,而是心平气和看着他俩打,看了一会儿,她下床拿了身衣服去洗手间更换。再出门时,只见他俩打得鼻青脸肿,没有谁分出胜负,倒被结束了篝火晚会打道回府的师生拉开。
“你小子等着!我不打断你的腿,你明天别想出这个门!”教官骂骂咧咧,毕竟和学生比起来,老师不问过程,私心早就偏向了他。
倒是莫亿年和张朗,在拉架的过程中,暗中给教官来了几拳。莫亿年真是下得了狠手,直往他要害打,这会儿疼得他弯腰曲背,可当着百来个里里外外围观看戏的人,他只得表现得若无其事,打落牙齿和血吞。
方圆不分青红皂白,粗鲁地一把将范唯尘拖到了走廊上,厉声质问:“你怎么出现在女生宿舍?怎么还和教官动起了手?”
范唯尘不耐烦地挣开她的钳制,不愿多废话,倒是另一个当事人辛晴走到他们身边,简明扼要陈述了三分钟前发生的故事。
这件事非同小可,惊动了校长,范唯尘的父母和辛晴的父母也因此被连夜请到了这里。
部队有部队的规矩,范唯尘与教官发生了肢体冲突,必然成了过错方。先是由另一个教官站出来,命令范唯尘围着操场跑五千米。
范唯尘不是缩头乌龟,体罚他五千米,他连半步都不会偷工减料。
辛晴不顾众人或谴责或戏谑的目光,坚定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说:“我站在边上陪你。”
“胡闹什么,这么冷的天,在屋里待着。”
“我穿得很厚!而且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安于乐享其成的人,有事咱俩一起担。”辛晴比他更固执。
范唯尘无奈看她一眼,转身就下楼,身后跟着全校师生。
操场是两百米的规格,那就是要跑25圈,听在耳里简直是天文数字。
苏田一直陪在辛晴左右,喋喋不休安慰她,而莫亿年和张朗,二话不说,从第一圈起就陪着范唯尘一起跑。
有个教官出声制止:“你们两个跑什么跑,回来!”
莫亿年轻哼一声:“吃饱了撑的,跑几圈消消食!”
话一出口,接二连三的男同学站在边上拍手起哄,围观队伍中,有个声音喊着范唯尘的名字,随即是越来越多人附和着这个声音,连声高喊着范唯尘。
范唯尘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不至于当场热泪盈眶,装出云淡风轻的口吻对身边两人说:“有种在球场上踢比赛的错觉,看台上有人高喊我的名字。”
莫亿年吹了声口哨,不以为然。
范唯尘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但是这一回的感受,更有血有肉。”
莫亿年看着他鼻青脸肿甚是搞笑,转而调侃:“你敢和练过真枪实弹的人干架,越来越有种了。”
“最重要的是没占下风。”
张朗迎风哈哈大笑,跑得口干舌躁,嘴倒是还能贫:“好样的,没给咱303丢人!”
场边还在大声高喊范唯尘的名字,一刻不停,整整喊了二十五圈。几度被方圆出言制止,起初有人是后怕的,但看见大部队都没有停歇的意思,也就又从头喊到了尾,好不过瘾!
反正是青春期,集体叛逆这一回又怎样!
莫亿年心里很不爽,破口大骂:“他妈当我和蟑螂是空气吗?”
这回轮到范唯尘笑了,主角光环这东西,不是你想拥有就能有啊!
不远处,有辆车四平八稳地驶来,范唯尘用矿泉水瓶冲着每一根都湿透的头发,抬眸就看见,是范知理的车来了……
很奇怪,这一刻他心里更多的不是恐惧,而是没来由的心安。
范唯尘随意抹了一把湿淋淋的头发,忽然抬起头,就着月色和星光,就这么莫名其妙与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女孩浅浅微笑,没头没尾来一句:“说好了,做我女朋友哈。”
说完这句,范知理的车恰好停在他的脚边,范唯尘无所顾及,今日像挣脱了身上所有的枷锁,赖着辛晴继续说:“刚才被突发事件打断了,所以跑完步,我仍想第一时间继续这个话题。”
辛晴从未见过范唯尘的父母,当他们从车上下来时,她不敢打量得太久,匆匆偷瞄了一眼,对他说:“还是先处理好燃眉之急的事吧。”
范唯尘不依不饶逼问:“那你到底答不答应?”
“范唯尘!”范知理开口喊人,面色严峻。
范唯尘转身,小声的叫人:“爸,妈。”
随后,辛晴的父母也匆匆赶了来,他们常年不在S市,并没有代步车,所以只能叫了高价的出租车,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在方圆的带领下,被请到了大办公室。
范唯尘和辛晴跟在队伍的最末,范唯尘依旧不死心,轻声问她:“究竟是答不答应?”
辛晴不给他痛快,问:“答应什么?”
范唯尘不厌其烦又一字一句轻声的郑重的问:“辛晴,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好啊。”辛晴在黑夜里笑靥如花。
早在范唯尘罚跑的时候,和教官动手的那一刻,又或是送药时推门而入的刹那,辛晴早就妥协了,妥协在范唯尘浓烈而肆意妄为的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