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暗淡，昏昧的校园里凭空冒出一个大活人来，着实让人惊出一身虚汗，再二话不说直直朝你跪着倒下，当真是要吓掉人半条命啊！
范唯尘是第一个觉察出事态严重性的人，见状他立刻蹲下身，凑近了人才发现，朝他们跪着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同班同学——葛天成。曾与他发生过肢体冲突的一位男生，后来在班会课上握手言和，但之后的关系也只限于各自井水不犯河水的普通同学而已。
“葛天成！”这一刻，范唯尘是有些慌了手脚的，轻喊了一声，同时伸出手去探他鼻尖的呼吸。
莫亿年和张朗也着急万分，未等他们出声，只听葛天成气若游丝般开腔：“我没事。”说完， 他泪流满面，就那么原地蜷成一团，像一只巨型的虾米，抽噎着颤抖不已。
想当初，他是何等的气势汹汹，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与眼下的人完全判若两人。
这样想来，还是更愿意见到生龙活虎的他，哪怕犯错也是理直气壮，道歉更是光明磊落。
但这会儿没时间想一些有的没的，范唯尘只想着去扶他起来，原本以为葛天成不过在他们面前跪着摔倒而羞于见人，此刻见他抱头痛哭个没完，出于本能的，范唯尘猜测他身上或许发生了更坏的可能。
葛天成很胖，范唯尘和莫亿年一左一右堪堪架着他才将他从地上抱起，张朗在一边半开玩笑半开解道：“哭吧哭吧，我们就当忽略了方才那一跪，不会说出去的！”
他们谁也没想到葛天成竟是个爱哭鬼，面子里子统统不要了，一直哭了十分钟有余，他才喘着粗气回过神来对他们说：“我就是心情不好，过得太压抑了。”
“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张朗问。
“我本想去操场慢跑几圈，没想到一个脚下无力，就这么恍恍惚惚摔了一跤。”葛天成讲着事情起因和经过，是非常合乎逻辑的说辞，以免他们胡思乱想。
范唯尘见他脸色苍白，深青色的眼圈出卖了他糟糕的睡眠质量，或许是被繁重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也可能为其他的身外之事而劳心费力，私事的范畴，他不便更进一步窥探，只是对他说：“葛天成，大家都是同学，你有什么难事，说一声，我们能帮就帮。”
“谢谢。”葛天成垂丧着头，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但最后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留给了他们一个远去的落寞的背影。
不知怎的，这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触痛了张朗，他预感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可他能做的，不过是用手机拍下葛天成消失在风中的身影。离得远，他变瘦变小了，小成一颗蒙蒙亮的晨曦中浮游的尘埃，无人问津。
张朗的预感在本周结束前得到了应验，这个应验并不来自于学校官方消息，首先是来自其他班的风言风语，说是高复一班有个人得了白血病，不得不退学接受治疗。
这个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如假包换似的，大家都对号入座到了葛天成身上，因为全校只有他默默退学了，离开得悄无声息，并没有与任何一位同学进行体面的告别。
葛天成的书桌清空了，宿舍也是，而他提前做这一切准备时，竟没有在班中引起一点点的水花。
从此，39人的班级，变成了38人的集体，虽说这人曾经做过令人反感的事情，但事情过了也就翻篇了，无人再避他如蛇蝎。
对于他的中途离场，更多人是始料未及，极少数人感到悲从中来，其中就包括也曾拿他打趣过的苏田。
她在十年后回忆起葛天成这个人，书中如是写道：在他世界里，早已经找过千万种含蓄的方式与我们每一个人告别致意，只是那时候一心备战高考的我们，都只顾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把自拔，屏蔽了一切与自己不相干的外界讯息。
施展眉对于葛天成的情况选择缄默不语，大概是为了在座学生不受考前干扰，但范唯尘仍私下里偷偷向施展眉打听葛天成的消息。
“老师，虽然这涉及到个人隐私，但我还是想知道葛天成的真实情况，您能否向我透露？”
施展眉难以开口，轻拢眉心，表情凝重且悲恸：“很不幸，他检查出来得了白血病。”
范唯尘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从施展眉口中证实了这个病情，仍有些不愿接受现实，久久不敢相信葛天成会有这样不公平的命运。
“据我所知，他家庭经济状况并不十分理想。”范唯尘说。
“这个事情我做过了解，我会在教职工大会上做个详细汇报。”
“老师，我想在学校搞个众筹，就当是给葛天成尽些绵薄之力。”
“你有什么想法？”
“学期结束之前，您能否帮我争取到一次晚自习的时间，我想策划一场大型的爱心募捐活动。我的考虑是，选在一次晚自习是能更好的调动学生们的积极性。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需要全体师生的参与。一个人的力量很小，但一群人的力量不容小觑。”范唯尘说得振振有词，像是有备而来，实则这些想法不过是他发自肺腑，临阵上场罢了。
“范同学，你的想法很具有参考性，我尽量向校方争取这次机会。”
“老师，请您一定尽力而为。”
施展眉长叹一记，可她点头的姿态毫不含糊。
可惜事与愿违，教职工大会上，多位领导否决了这个离谱的提议，他们对于葛天成遭遇的不幸深表惋惜，表示为他筹集善款是理所当然，但为了他而影响到整个学校的规章与制度，恐怕有些小题大做了。
施展眉与一众反对者博弈良久，最终是孟校长发言控制住这个局面：“站在教育者的立场，眼里最闪光的左不过就是清华北大，但作为学校存在的意义，追根究底是以学生为本。施老师的提议，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老师再重新考虑，我投赞成票。”
十分钟前还争论地面红耳赤的反对者，此时面面相觑，如坐针毡。
孟校长将他们的为难尽收眼底，他例来不擅长威逼利诱这一套，但循循善诱的分寸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座各位不着急表态，我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放一个投票箱，不计名投票。但时间比较急迫，希望会议结束后一个小时之内，我能收到你们所有人的投票。”
既然校长表态了，哪怕采用不计名的形式，投票结果还是一致性的赞成了施展眉大会上的提议。
孟校长第一时间将施展眉喊去了办公室，两个人就募捐活动展开了讨论，来回设想了许多合理的方案。
不料施展眉忽然中断了孟校长的讲话，将镜片朝鼻梁上推了推，壮着胆子问他：“校长，您放心将这次的活动交给我和我的学生们去办吗？”
“没别的，募捐的宗旨是完全出于自主自愿。”
“您放心，没有半点强迫。”
“施老师，那就提前祝你圆满成功。”
“谢谢校长支持！”施展眉是性情中人，见校长如此豁达，恨不得感恩戴德，介于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她来溜须拍马，只得用只言片语结束交谈。
施展眉匆匆找来范唯尘商量，他这回倒是事先准备过，像是预料到了这个局面，有条有理将自己的想法全盘脱出。
“我认为很好，但容我下午给你答复。”
“谢谢老师。”
思来想去，施展眉觉得范唯尘的方案可行，于是帮着一起加班加点，做着募捐活动的事前工作。
对于施展眉在教职工大会上的表现，已经惹来好几位老师背后的非议，其中一位事不关己地浅嘲热讽道：“初出茅庐的教师，啥也没学会，光学会了电影里那一套瞎胡闹，等到升学率这种现实的问题摆在她面前时，她才无语问苍天。”
另外一位老师违心地口是心非道：“我就是投了反对票。”
不乏冷漠的老师一语中的：“全中国那么多白血病患者，她都能一个一个救过去吗？”
施展眉心下一横，想着左右与他们树敌，不如一次来个痛快，这会儿她不再表现出一名新教师应该做出的谦卑与温和，而是摆出了作为一名班主任捍卫自己班级时该有的强硬态度。
“全中国那么多病患我确实能力有限管不过来，但在我的班上遇到这种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施展眉说时底气十足，不怕得罪同行，自己无愧于心便好。
这一次，高复一班齐心协力在期末考前策划了这次的募捐活动，有的小组全力负责宣传这一块，有的则用业余时间练歌练舞排小品，真真是十八般武艺齐活了！
募捐活动的时间定在周四的晚自习，地点是学校最大的礼堂，足足能容纳六千人的场地，一般只在开学典礼与毕业典礼准予开放，面向人群是全校的师生与家长。
这一日晚上，孟校长打扮得格外隆重，手工剪裁的西服衬得他整个人玉树临风，与此同时， 他的夫人与一双儿女也一齐出席。
范唯尘邀请了父母参加，年迈的范光耀夫妇本想一起来，出于身体原因的考虑，最后只托范唯尘带来了善款。
他们是除孟校长一家以外，第一个到场的学生父母，两家关系来往密切，但这样的场合，更适合相互握手寒暄。
辛晴的父母推了一场大学演讲会，百忙之中抽空前往。
莫亿年的父母在异地参加研讨会，却没有缺席对于葛天成的那份心意。
……
六千人的场地，经历了近一个小时的入场时间后，整间礼堂已经黑压压一片，座椅不够了，有些男同学则坐在台阶上，每一层的台阶都挤挤挨挨，人头攒动。
莫亿年和辛晴担任本场晚会的主持，主持稿是改了又改过的，精益求精。他们的台词是对了又对过的，反复彩排，只希望他们的表现对得起在座的每一位。
范唯尘和张朗负责幕后工作，灯光的转换以及音乐的控制，事前也是操作过无数遍的，确保万无一失。
施展眉带着苏田和蔡思思专管后勤工作，施展眉也是现场总指挥，现场出任何意外她都要化险为夷，苏田和蔡思思则哪有需要哪有她们。
这些人，人生中没遇到过大风大浪，都是步伐一致地走来，拥有着相似的人生。这人生，寡淡多过趣味，平凡大过不同。
而这一件事，恰恰成为了他们平生做过最重大的事，因为做成之后，心头竟涌起此生无憾的感慨来。